糧

        半山坡山道上，一輛馬車直直地滾落下來，恰巧砸中山腳下陳家莊一口枯井。時值初夏天氣。“砰”的一聲巨響反倒使村民們更加安然地睡去了，以為是雷聲大作。陰雲倒也聚攏起來，大約不到二更時分，便有瓢潑之勢。

        異日大早，村中打更人最先挨家報信：“山上滾下馬車來了!”村民們急忙起床穿衣，拖家帶口圍住馬車觀看，熱鬧喧天。幾個赤腳小孩在一旁的爛泥中玩耍、奔跑、打滾，父母們也似乎無暇顧及他們，“哎呦!”其中一個孩子滑了一跤，叫到。

        最先到的一個拄拐杖的老者踱著步往回走，邊走邊暗暗地對各處的人說：“別看了，沒啥好看，運官糧的!”另一個高個子青年扛起幾袋子糧就要往人群中闖出，被幾個莊裡吃閒飯的攔下，說了幾句便扯打在一起。一位長著見不好突出勸住，並向眾人宣告：“既然一人拿了，剩下的人也都來拿吧!”瞬時人群沸騰。一位老婦踏著三寸小腳一顛一簸地往自家走，須臾滿面笑容地推了自家的小板車出。

        那最先扛官糧袋子的青年，大踏步趕上拄杖老者，用極為洪亮的聲音說：“爹，你看怎麼樣!”說完又顛了一下肩上的糧袋子，露出只為青年所有的笑容。老者依舊是低頭，壓低了嗓子，說：“壯是壯得很。”，繼而又說：“還不快回家!”一老一少，都急著趕到家中。

        卻說那邊隨著天色漸亮，其餘原先還安睡著的村民，也得了消息，徑往這熱鬧處來了。幾位年輕的姑娘瞧見了，迅疾轉身迴避過去，不忘翻個白眼，唾罵：“呸!懶漢!”但他們並不在意似的，格外顯眼地，探頭探腦地向裡三層外三層嚴嚴實實的人群中張望。

        “唉，什麼也看不見。”一個懶漢說。“早知道是這樣，還不如躺著。”另一個又說。“早沒了!”還有一個也說。這幾個四下裡歎了幾口氣，便欲轉身回返。

        忽而半山坡上突出一個人，眾人定睛看，方知是那最先號召扛糧的長者，皆驚不能言，瞬時人群又安靜。這時候他又宣告到：“糧沒了!大家回去吧!糧沒了!糧沒了!”眾人哄笑，這才準備回轉。那長者顫巍巍笑著沿著山道爬下來，幾人急去攙扶。

        是日莊裡喜慶十分，下半晌莊稼地裡不見一人勞作。整個下午得了糧食的村人走東家告西家，鄰家分糧甚忙。到了傍晚時分，莊裡家家煙囪冒起了灰煙，從前只到了過年時才在晚上燭火掩映的陳家莊，這天夜裡燈火通明，直到二更才逐次滅了下去。大家都豎大拇指：村長可真有膽識!

        打更人剛報過三更，那拄杖老者起夜，似聽見半山坡山道有“噔噔”的馬蹄聲，疑心是馬步軍過路，但因酒困交乏，侍候不早，並未告知自家親人。是夜狗叫不停。

        第二天村民們起得遲，也一時起不來。陳家莊大地主王老爺在家裡外院墻上發現幾張佈告，因他不識字，所以急請陳秀才及眾村民來看。王家管家挨家挨戶告知，但村民們因為前一夜睡得晚，又聽說是是王老爺家的事，只得懶洋洋地踱到他家門口。隔了半晌，待到人又圍了裡三層外三層後，陳秀才才從口中慢吞吞地吐出佈告上的一個個大黃字：

        吾皇主位十七年，修衢築路，減徭輕役，開田圍獵，迎民敬之，是為民生計。故此番詔下，令大將軍王劉率吾等截擊北寇，汝等黎民受皇恩浩蕩，無邊漫廣，應自前行，特慰皇恩。時限明日，汝莊出民一千，衛土保家!                            告訖，靖元二十一年

        村民們聽不懂，盡皆搖頭。陳秀才見了，伸長了頸子大聲說：“也就是說，馬步軍來抓壯丁充軍去了。”眾皆呆默，依稀可聽婦女哭聲。

        “抓多少？”一個問。

        “我們莊，一千!”陳秀才板起臉來說

        “莊裡一共幾戶人家?”那人又問。

        “我們莊?多少戶?”陳秀才把臉轉向地主王老爺了。王老爺眼珠向上一翻，隨即回答：“實足一百八十九戶。”

        “一百八十九戶!”陳秀才大聲答。

        眾皆失聲痛哭，一時不能止。拄杖老者急轉身穿過不能自已的人，和兒子老婆準備包裹，騎上驢馬一路向南進發，夜裡渡河失足而死。

        其餘村民傍晚時分才止哭返家，也急欲奔逃，是夜半山坡山道上驢馬車沸。不料此時馬步軍因截擊失利，天氣轉陰，回轉召民。最先一個大將軍王劉拔劍大喊：“怯懦小民，豈欲逃乎!”眾皆驚而四散，有跌落山道摔死者，有慌亂中撞山壁而死者，不計其數。須臾四個兵挺矛直戮，無一倖免，鮮血流到半山坡下的壞馬車上，凝紅了帶污泥的白綢。

        大將軍王至莊中休憩，喚地主王家人出。王老爺獻上家丁十幾口，並了幾箱金玉珠寶，說是犒勞軍士。大將軍王笑說：“戰勝你也有功!”皆大笑。

        探兵報說莊裡有幾人奔走於各間空屋，不知意欲如何。大將軍王命拿之來見。地主老爺知是村長老者。

        大將軍王問：“你是什麼人?”答：“本莊管事的。”

        又問：“夜裡暗自做甚?”又答：“為大將軍王做事。”

        那人就讓妻兒家人出外去搬來村民們私藏官糧及自家糧食，共計五十六袋。

        大將軍王夜裡用金玉糧食犒勞完軍士們，異日一早冒雨自率軍北去。

        村長和地主老爺見勢已如此，乘上馬車，帶上剩餘錢財，追隨大將軍王去了。

        車上，地主老爺和村長交談甚歡。地主老爺眼珠向上一翻，隨即說到：“以後你就在我這裡做事!”

        村長望馬車外，答到：“老了，算了!”馬兒跑得甚急，大雨滂沱，山道路滑，一個不當，翻下山坡去了。

                      二零一九年十月二十六日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