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时候,语文课开始教写作文。那个年代时兴写记叙文,但纵观初中二年级小朋友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整整十三年,实在找不着什么东西可以天天记叙。
于是很自然,大家都开始编,看谁编的平凡中见时间简史,细节中见感动中国,那指定是高分。我记得班上有个同学写作文,最擅长的事,就是把自己的父母写死——大雪天起早拉煤坠入山沟而死,大雨天上山砍柴与野兽搏斗而死,回回都死,轮流着死,每一篇都是看了让人肝胆俱裂的构思。可气的是,恰恰这种构思,每次还偏是高分。
但我猜,她的作文,是不敢拿给她爸妈看的。
后来我开始自己写文章,不为别的,只想证明一件事:拜托,别把这个年龄层的人,都当这么幼齿。从那时开始,我就不怎么喜欢写记叙类的东西,我热衷写的,全都不是用来考试的文体。苏轼说,写文章令人快乐的力量,就是文字本身的报酬,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便是触到了真谛。可是子瞻毕竟是子瞻,子由毕竟是子由,我写东西的感受跟鲁迅一样,每每都是肝脑涂地,写出来一看全是佶屈聱牙,于是发现到头来,其实还是跟起初一样,是那种对垃圾作文的愤慨,推着我在走。
近来被一部电影强行刷屏,没错,就是逐梦演艺圈圈圈圈圈圈。
这部电影创造了奇迹:荣膺豆瓣最低分2.0,且在IMDb上还要再低一分,只有1.0。故事已熟悉,这里不详述,大致是:一位看起来很努力的导演,拍了一部看起来很有水平的电影,得到了一大批很有资历的专家站台,接着片子出来了,那谜一般审美的海报,神一般难听的主题曲,更重要的,鬼一般尴尬的内容,两头一反差,不出所料,鸡飞蛋打。
识别猥琐作品,需要门槛。识别这么猥琐的作品,不需要门槛。
几个月过去,导演毕志飞说,要忍辱负重,重整旗鼓,大年初一重新上映。并把豆瓣告上法庭,索赔人民币一元。
心里还有点同情这个毕导,没准人家是打心眼里认为它这片子真是部好片,打心眼里生气,搞不明白你们这群坏人为什么黑他。《逐梦演艺圈》烂吗?当然烂,非常烂,烂到无下限,但是若说它烂到万众瞩目,烂到青史留名,还可能导致以后比它更烂的片子无分可打,那我是不相信的。万一毕导根据本次经历,再弄一个《碎梦演艺圈》,那怎么办?
总的来说,这部电影的招黑,相当于是观众对这么多年忍受烂片的总宣泄。它背后不是一部电影的烂,而是一众电影的烂。没错,中国电影赶上了好时代,台风来了,猪都能飞起来。问题你飞起来也就算了,你非要在空中耍杂技,眼见荧幕上一大批假情怀、真狗血,靠一批毫无演技的流量小生挤眉弄眼的电影,竟也能收割一众拥簇。相同的套路,反复地收割,一而再,再而三,突然,让人正面碰见一部“岂止是把观众当猴耍,简直就是把观众当猴耍”的片子,这么些年的不爽,就如雷霆之怒一般,倾泻在这个倒霉的毕导身上。
写东西的这批人里,情况也是一样的。
还记得多年前马尔克斯写《百年孤独》,一个人在漏雨的屋檐下敲打字机,一刻不停,整整敲了十八个月,最大的窘迫不在于创作,而在于打字机——因为买不到打印纸。但那毕竟是多年前,信息不那么爆炸,写个电报还得惜字如金,偏安一隅,酒足饭饱,提笔弄字,饿了来根东坡肘子——但若放在今天,那会是什么样?当他闷头写作,抬头一刷手机,满眼都是那些文笔拙劣、审美低劣、粗制滥造、流水线作业的毒鸡汤、爽文,关键是,就这垃圾,竟然还真的有人看,还真的有那么多人看,再回望自己呕心沥血写出来的半截书稿,反应多半是:
一切文艺,皆发乎于内心之愿景,而愿景总是比视线尽头的地平线,要高出那么一点。没有人会是真心实意,专奔着所有人类的创造当中,最低劣的那部分而去的。
我相信,同样是好莱坞当红导演,迈克尔·贝与诺兰在拍电影的过程中,考虑的东西一定会有不同。同样是畅销书作家,咪蒙与马尔克斯在写文章的过程中,考虑的东西一定也有不同。前一种,记挂着怎样口水一点,爆米花一点,爽到大众,赚到流量,只卖座不卖心。后者,除了商业上的考量,一定还会有一种偏执,那就是:我,你们的神,看不下去你们放低身段,跪着写文章拍电影,所以今天来教教你,如何站着把钱挣了。
这种偏执,是一个合格艺术家对于内心操守的不退让,是对过往伟大作品的尊崇。当他们在冰封的万年霜雪中度过艰难岁月,天空一声惊雷,他们知道,那是《念奴娇·赤壁怀古》诞生的时候,那是《星际穿越》诞生的时候,那是《百年孤独》诞生的时候,冲着大地上啃食腐肉的虫豸,说让开,我来了。
那是一种骄傲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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