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
「天上有很多星星」,学生们如是说,但他们身处的一线城市,夜晚看不见星星,但他们说得信誓旦旦,宛如亲眼见过。
有些学生不同意我的质疑,反驳道:「他们在电视上看见过,像是那些关于天文的科普影片或纪录片。」,还有学生通过书本的知识反驳,毕竟星星的数量早写在自然科学的课本中,那个数字的量级是巨大的。
学会相信肉眼没见过的知识,这是成长的一部分。但对于客观知识,人们可以通过对知识的信念,接受知识所传递的内容。
这个世上,有些知识是主观的,或者严格来说他们不算知识,只是存在某种真相。对于这些真相的判断是困难的,但我们面对真相,我们的态度是什么呢?
人真的需要真相吗?如果人需要真相,人为什么又会逃避面对真相呢?
可见真相有时是可怕的,是需要逃避的,但接着往下问,让人害怕并想要逃避的,也不见得就是坏的、不好的。就像真相不因可能让人恐惧与逃避,就失去其价值。真相很多时候是最有效的救赎。
有些真相是残酷的,但也是美好的,接受不了这分美好,是部分人自己的问题,而不是真相本身的问题。
就像有些美好的人,他们让身边的人自惭形秽,他们并没有刻意想要伤害别人,连念头都没有,可有些人确实因此受伤了。
比如有些人循规蹈矩的工作,挣钱过上相对富裕的日子,周围有些人嫉妒着,他们在背后说那些人的不是,猜想他们肯定是干了不好的勾当才赚到钱,一面忽视自己的阴险和小气,一面哀叹自己的「老实」和命运的不公。
不去验证客观的真相,沉溺于自己主观的设想中,这连主观的真相都达不到,毋宁说是主观感受的话语而已。这些话语说得再多,也不会离真相更近一步。
这样的尝试也不是没有价值的,毕竟通过这种方式,有些人内在的痛楚得到舒缓。
面对自己内心的无力感,内疚与自卑等等都让人痛苦,通过议论他人和建构一个虚假的故事来替代真相,比起拿白花花的银子做咨询,属于相对「经济」的自我疗愈。
吾心
人对时间的理解,就和对宇宙的理解一样抽象。
我们的肉眼看不到宇宙,我们只是以为我们能看见。因为「宇宙」是一个抽象概念,不是实存的物体。没有人可以分享一张宇宙的照片,因为我们连宇宙的边界在哪都不知道,连如何留下宇宙的照片都不知道,我们只是通过对宇宙的概念性理解去假想宇宙的面貌。
时间也是,我们看不到时间,我们只是在感受中,在客观事物的变动中引发我们的时间感,而时间感又影响我们对事物运动,以及事物因果顺序的理解,但这些理解可能只是误解。
就像哲学家休谟(David Hume)提出的,我们有时只是把习惯误解为因果。
比如一个人每次摔跤之前,他仔细回想,他想起都是先看到黑猫,后来才摔跤。于是他把摔跤归咎为看到黑猫,看到黑猫这件事给他坏的运气,这使黑猫和他摔跤产生了联系。这种联系不是真正的因果关系。
某些人的信念,只是一种主观的生活经验,这些经验是习惯的总和,而非因果关系。而信念就是把习惯和片面的生活经验,将之视为因果必然所产生的结果。
投射也是某种信念,比如一个人认为大家都瞧不起他,因此每当与他人眼神接触,他总会感到恐惧与气愤,因为他总认为那些望向他的人,心底肯定是在说他的坏话。
当一个人陷入自以为是的信念,他人的解释与客观的真相都不重要了,他希望自己是对的,但这偏偏又是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就像一个人认为他人瞧不起自己,他渴望的是被瞧得起,但因为他害怕自己的自卑与恐惧被觉察,所以他可能会展现出完全相反的样子(反向形成)。
于是一个恐惧的人表现出「我什么都不怕」的鲁莽,一个自卑的人展现出「过度自信的傲慢」。他明明渴望认同与包容,却因为他的反向形成把真正的需要都推开。
如罗洛・梅(Rollo May)的阐释,这就是人的两难困境,人有时总是离自己渴望的事物最远,就像有些人明明喜欢A,却刻意展现出不在乎A的样子。结果他们的姿态相较一般人,自然更让A反感,那么他就更不可能和A拉近关系。
孤独,有时就是这种产物,在反向形成中,孤独者陷入更深的孤独,只因为他一方面渴望有亲近他人,一方面又害怕亲近他人会让他人发现他的孤独。
共在
从存在心理治疗的角度,咨询师最基本的专业素养,就建立在对人性两难困境的洞察。
来谈者是求助者,有时他们想求助的需要越强,展现出的攻击性也越大,这明明和他们内心的真实需要背道而驰,但他们无法控制自己。这是他们习以为常的模式,咨询师洞察这个模式,并试着要让来谈者也洞察到自己的模式。
这是第一步,因为洞察并不等于行动,行动需要代价,而代价并不轻。改变自己习以为常的模式,是对自我的某种抹消行为,类似的行动都会让人焦虑。
比如一个自认聪明的孩子,可能初中之前光靠突击就能考到全班第一,后来进入重点高中,发现原来的读书模式不适用了,有太多能力好又努力的学生,他如果继续坚持原来的读书方法,他就无法阻止自己的成绩一路下滑。
但要他改变自己原来的读书方法,变得更踏实和努力,他就得承认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聪明,放下过去在大人眼中「一位聪明孩子」的光环。
有些孩子承受了这个代价,他开始改变自己的学习心态和做法。但有些人做不到,他们宁愿活在「我很聪明」的假想中,继续接受现实的打击。
然而,咨询师也不会按照来谈者的方式去满足他,因为这等于是在满足来谈者的幻想,让来谈者活在另外一种错误信念中。咨询师卷入,但来谈者依旧没有意识到他自身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不满足,为什么存在某种关系的匮乏等过去没有觉知,需要咨询师助他将其上升到意识层面。
比如一位来谈者觉得自己很糟糕,因为在他的成长过程中,身边大人就没肯定过他。
于是他对咨询师各种挑剔,种种挑剔来自来谈者「担心咨询师认为他很糟糕」的投射,以及「把咨询师当成过去那些大人」的移情。进而他推开咨询师,同时又希望咨询师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能支持他、包容他,希望咨询师认为他不糟。
咨询师可以给他支持和包容,但也要帮助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向形成。
治疗中,咨询师不会按照来谈者的期望行事,比如希望咨询师无时无刻安慰自己、希望无论自己再怎么无理取闹,咨询师也能容忍等。这些可能是他内心对理想父母的想像,但咨询师的作用不是扮演理想父母;可能是他对世界非常不安,以至于他希望能够完全控制一个对象,降低自己的不安。
然而,咨询的目的不是满足来谈者,而是让来谈者认清他的模式,以及模式的来源。进而,帮助来谈者认识到,他成长过程中历经的评价,并不能等于他的全部。
同时,他也得意识到他无力去控制他们,去控制过去、现在或未来他人对他的观感,但这不意味着他是完全无能的,他依旧有力量去为实现自己努力,对他人带来影响,但没有完美的答案,不存在永远不会受伤的完美世界。
这个过程是来谈者逐渐接纳自我、回归现实世界,重建连结的历程。
这个过程同时是一场内心充满矛盾、冲突,时好时坏的两难困境。且是走出困境,而非从一个困境走向另外一个虚构天堂的安慰戏剧。
人生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路,但充满荆棘的路不等于一条孤独的路。这大概就是咨询的意义所在,没有人说咨询的过程是容易的、愉悦的……但咨询强调的是咨询师与来谈者的「共在」,进而让一切显现于共在的场域里,成为可被意识处理的对象。
作者:高浩容。哲学博士,前台湾哲学咨商学会监事。著有《小脑袋装的大哲学》、《写给孩子的哲学思维启蒙书》等著作。公众号: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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