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边,藤床沿
外婆躺在堂屋的藤床上。十年前,外公也是躺在那儿,儿女服侍左右,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我走上前去,坐在床沿上,俯身掖了掖被角,她头偏向里侧,没有望向我。
我小时候和外公外婆一起住在河岸的大堰上,那有四五处小房子,里面住的都是他们村里的老人。由堰上跑下去穿过一小片菜田,就能看到渡船偎在河岸边。
去年冬天外婆住进医院,我随床陪护。外婆叙起家长里短,我也无意去分出个对错长短,就提议,“外婆,你再给我讲讲我小时候你给我的讲过的故事吧。”
外婆倚在病床案上思索。“那换我给你讲?”我回想着,依稀有很多夜晚,很多故事,但我记不清了。我絮絮叨叨地提及自己记得的片段或关键词,磕磕绊绊三言两语的一个故事,夜色也乏味了。后来外婆也睡着了。我一个人枕着手臂,望着天花板。
夏夜里,外婆把藤床搬夜空下,我四仰八叉地躺在蚊帐里,能看见星星。我等着外婆把鸡鸭赶着上了宿,来到床边,蜷脚坐着。她手中的蒲扇和着风摇晃着。蒲扇摇啊摇,外婆教我数星星、给我说故事……
长河上外婆讲的故事很形象。即便在夏夜里,外婆的《寒号鸟》也让人瑟缩着。我想,我是不是就像不知道筑巢的鸟,自食恶果?大鸟驮金子的西山上,太阳归来,我脑海中是傍晚夕阳落到河岸那边的地平线上,余晖洒了半河。她讲到“大鸟说”的时候,总是停下来,咽了咽嗓子,她一直患有咽炎。接着她的声音换了一个调,仿佛她就是那趾高气昂的大鸟,逗得我连连去模仿她。“公冶长,公冶长,南山顶上有只大肥羊。快快去背来,你吃肉来,我吃肠……”外婆的声音飘零在微风轻浮的夜里,就像是美妙的歌吹声。我现在默念这一句,也会不经意地加快语速、变换语调,是回到儿时念儿歌的欢喜。外婆她仿得了大鸟,演得了老狼,唱得了民谣,颂得了唐诗,而我永远是她怀里的小白兔,静静地听,咯咯地笑,痴痴地想,切切地问。有时候,我一觉醒来,她手里的蒲扇还在摇晃。
外婆她把所有美好的故事都对我讲,把生活里的所有跌宕起伏都说给我听,所有的人生道理都拿出来让我思考。
后来,我弟弟出生,她又把这些故事说给我弟弟听。
外婆是龙河大地主家的大小姐,她不满十岁,家中就被打倒,历尽炎凉,后来下嫁给我的外公。她生的纤小,身子极差,却把几亩农田侍弄的齐齐整整。她养了一群鸡鸭,庭院却收拾的干干净净。四季时蔬,样样她都不会落下。邻里左右,家家于她都谦敬。我们姐弟俩小时候从头到脚的衣什都出自她手里的一针一线。在她家去往我家的小道上,月亮都能认得她的脚步。
离开外婆家以后的日子里,在不同情境的夜里,我听过很多夜听的节目,声音饱满、音色醇美。我想,他们哪天要是能把天下给孩子讲故事的外婆、妈妈还有奶奶请去录一期节目,那一定是世间最美的传响,在夜里熠熠闪光。因为她们的声音里含着教化、眉眼里有期许。她们的额头上有皱痕、心里头有阅历。
我俯身抱了抱她,外婆呀,你说过的故事我都记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