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汽车过了故乡附近的大桥一百多米,爬上一段较陡的坡,便会来到一座小桥。刚过小桥,在左边高出公路的一小块地坪上,便有一个小院落。说是院落,其实并没有围墙,几步台阶上去,进口处用砖垒起两根歪斜的矮柱,矮柱的顶部,各放着一个砂锅,里面的兰草,中间的叶子还从泥污中微微泛绿,边上的叶子却早已干枯,几根干枯的矮桩,茎脉分明,在向路人诉说着它曾经的茁壮与碧绿。
一座低矮的小瓦房,靠着山脚,泥墙曾经粉刷过,如今成了斑驳的红色。一左一右两间屋子,右边的一间稍大一些,门楣上挂着一块红布,上面沾满了灰尘。靠左的屋子就比较小了,门上的一片合页早已不知去向,就靠上面的一片合页勉强支撑着它倾斜的身躯。屋子前边的地边上有几株不高的万年青,再过去是一道矮坡,主人烧过的煤渣和倒掉的剩饭,在草丛里隐约可见。一条小溪从山坡上流下来,湍急的水流将坡底的岩石冲刷得干干净净。溪水在岩石上跳跃着,奔跑着,犹如一个顽皮的小孩子,在你眼前一晃,便藏进了岩边的树丛里。
屋前的路,顺着山脚通向溪边,路很干净,可见经常有人在这里走动。走不上几步,就发现右边的岩根向内凹了进去,看过去,原来是一个人工掏凿的能容易一人进出的洞,并不深,只有约一到两米,洞口堆着一大堆褐黄色的石块,一把断了柄的锄头和一个糊满黄泥巴的撮箕躺在一起。撮箕里能看见一些土黄色的小石块,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仔细看去,有些石子的表面能看见金属颗粒,像某种金属的共生矿。大坑过去几米,就到了小溪边,溪水漫石而过,一根圆木连接着小溪两岸。走到对岸,一条上山的小路出现在眼前,顺着小路望去,是一个废弃的煤矸石陡坡,长满了芦苇、杂树。上山的小路掩没在其间,犹如一条游蛇,穿梭在草丛里,到坡顶就不见了。蔚蓝的天空下,是静静的山峦,山尖直矗云霄,将思绪也带到了浩淼的晴空。若不是从不远处传来汽车驶过发出的喧嚣,这里倒不失为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呢?但就有这样一个人,在这样偏僻的环境里,一住就是十几年,可见过往的汽车和外面的一切,对他已经毫无影响。这个人,就是我的二伯。
其实,二伯并不是我的亲二伯。我父亲是独子,他和我父亲同爷爷而已。我们俩家的大门斜对着,只隔着两、三米的院坝。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对二伯的印象挺模糊。唯一觉得他家比我家显得热闹,经常有不认识的人进出。小时候的我很怯生,也不爱到他家里去玩。随着我渐渐的长大,才从大人们的讲述中得知一些二伯年轻时的一些事。
二伯年轻的时候很胆大。我的家乡要解放的前几年,遍地是土匪 。有一年闹义勇军,双方在羊子岭打了起来。当时他十五、六岁,和自己的大哥跑去支援,结果碰到了刘文辉的正规军,队伍一下就被打垮了。逃命时两兄弟走散了,对方追过来,他情急之中跑进当地一户人家,进门就向女主人跪下,喊了一声“妈”。就这样,这户人家把他藏在牛栏房里,捡了一条命。1952年,他参加自愿军抗美援朝退伍后,被分配到当时的西康省公安厅工作。由于他会一些拳脚,表现突出,不久便被提拔为教导队的教官,负责培训学员。他的第一个小孩子,便出生在雅安的军营里。据说回来探亲时,一家人坐着部队的军用吉普回来,轰动了全乡。但二伯的本事如何好,我并没有亲眼所见。只是据我父亲讲,他倒立起来,用双手支撑着整个身体,绕着冯家大院高低不平的地面,走上一圈,脸不红心不跳,由此可见一般。按理说,二伯这样的人应该有一个好前程。但解放初公职人员只拿津贴,过了几年,随着孩子们的一个个的出生,他那点津贴便入不敷出,不安分的他便自己回到了家乡。此后二十来年,他便像我父辈的许多人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气也不敢出的日子。直到粉碎“四人帮”后,他敢作敢为的性格,又找到了施展的舞台。
他在全乡第一个建起了沼气池。沼气池就建在进出院子的石梯旁。他指挥着家人在地上挖出一个四米多的深坑。挖坑的那段日子里,每天都有不少的人围观,但就没有一个人相信土坑里能生出所谓的沼气。坑挖好了以后,他用灰浆将坑的内壁涂抹光滑,出口处用短砖头过渡砌成一个圆形的口子。地窖做好了以后,他便领着家人四处收集牛粪、猪粪、湿草丢进去,差不多装满了,封上盖子。过了有十来天,他便对大家说要用沼气了。只见他将预先准备好的胶管插进盖子上预留的小孔里,手里拿着剩下的管子向家里铺去。我和其他小孩子们,从池子边便撵到他家里。胶管拉到他家厨房后,由一个阀门分成两股,分别接上了沼气灶和沼气灯。只见二伯轻轻将接向沼气灶的阀门打开,划燃一根火柴,轻轻往灶沿一碰,一股蓝幽幽的火焰,忽然从灶沿的一圈小孔里喷出,呼呼有声,惊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沼气池终究不能当饭吃,后来每户人家都用上了从煤矿接过来的水电,他的沼气也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目光,人们再也想不出他还会玩什么新的花样。但这样的情形没维持多久,二伯就亲手填平了他辛辛苦苦挖出来的沼气池。
人们看见他填掉了沼气池,都在为他惋惜。但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填掉沼气池以后,他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在填出来的地基上用石头垒出了一间石屋,屋子面向公路开了一扇窗,一道 门,屋子右边墙上留了一个门洞,紧挨着砌了一间小屋,打上了灶台。添置上一些个农村不常用的锅碗瓢盆,又托朋友从县城里请来一个老厨师,他就开起了饭馆。
他的饭馆没开之前,小街上只有一家卖面、卖抄手的集体面馆。他开的饭馆,不卖这两样。卖猪肉、牛肉、炒菜、米饭、玉米酒。当时小镇上国营煤矿的工人,小煤窑挖煤的外乡人,运煤的司机以及一些好酒的乡亲,都是要在外面吃饭的人群。小饭馆一开,马上将这些人吸引了过去。二伯又和食品站的站长讲好了关系,食品站那些杀猪剩下的猪血、猪下水、猪头都卖给了他。猪血剖成下豆腐块大小,在开水里捞一道,红烧、煮汤,细嫩爽口;猪下水洗净,猪头剖开用胶脱过毛,一起放在在卤锅里煮熟后,捞起来凉在一个大号的果品盘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吸引了多少过路人的目光。买多少不限,你可以在饭馆里佐餐下酒,也可以买回去与家人共享,极其方便。就这样,二伯以他独到的经营吸引来了四方的客人。
这样过了一年多,在他开饭馆的第三个春天,二伯忽然将饭馆关了,独自一个人去了县城,这让众人疑惑不已。但就在人们的不断的猜测中,一天黄昏,二伯却坐着一辆满载着钢筋、水泥的拖拉机回到了村子里。原来他要将自己的石头房屋推掉,盖上一幢冯家坝有史以来真正意义上的楼房。于是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二伯俨然又成了一个建筑公司的老总。他一会儿出现在工地上,一会儿出现在浇水泥板的晒坝,有时又坐着村子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出去几天拉上一车房料回来。当时要盖一幢普通的楼房真不简单。砖要到二十公里外去拉,钢筋、水泥要到县城才买得着。而像预制板这样的大件,没有现成的可买,还需要自己制作。生产队加工房的晒坝,便成了制作预制板的地方。师傅们先在地上用木板和铁钉钉出一个个的符合尺寸的长方形的木框,木框的两端用七吋铁钉拉上一排均匀的铁丝绷紧,然后倒进搅拌好的碎石砂浆,搅拌、铺平,再将表面抹平,抹光滑,洒上一层木屑,让它自然晾干。太阳猛的时候为了防止水泥板曝晒还要不断的浇水。过上二十天左右拆开来,就成了一张张的水泥板。好家伙,修这房子,光水泥板就堆了一院坝。这种楼板没有偷工减料一说。上楼板时,四个壮小伙抬一张板,压得厚厚的跳板吱吱直响,真叫人捏上一把汗。搬新房的那一天,从屋顶并排挂上了一串串红红的鞭炮,放了足足有十几分钟。鞭炮声过后,人们便潮水般的涌向院坝里。院坝里一字排开用二十张桌子开席,整个冯家坝最好的桌椅都汇集到了这里。为了这次乔迁喜庆,二伯专门杀了一头肥猪,还买了若干猪下水。人们在这里尽情的吃喝。二伯提着一瓶酒,神采奕奕,目光炯炯,像一个登基的帝王一般在自己的领地上接受着众人的朝贺。那一天是他一生中最高兴的日子。
楼房建好以后,底层仍旧开着饭馆。二楼的房间里放上几张大床,铺上厚厚的棕垫,被褥,便成了 旅馆。新楼房正面的外墙上,有人写了几个字,美其名曰“冯宾馆”。没过多久,“冯宾馆”便成了小镇上一道独特的风景。中午,饭馆里挤满了吃饭的人。到了晚上,吃饱喝足的人们,便涌上二层,喝茶、聊天、打牌。喧闹声、起哄声,交织在一起,传出很远的地方。
这年年底的一天,饭馆里来了两个乡干部模样的人,其中一位是公社的文书老张,另一位不明身份,但胸前的口袋里赫然插着一支派克钢笔。老张从底楼将二伯叫了出来,二伯便谦恭的陪着他们上了二楼。过了好一会儿,二伯才将这两人送了出来,只见他拉着老张的手,嘴里不停的翻动着,显得很歉疚的样子。这件事过去了不久。小镇上就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二伯上报了,而且上的是《四川日报》。原来,那天公社文书老陪同来的人是县里《四川日报》的通讯员。他将二伯作为先富起来的“冒尖户”的典型,写了一篇通讯稿,在《四川日报》上发表了。
通讯登出的那天,二伯迈向了他人生的巅峰。而也是在那一年的秋天,我也离开了家乡,到县城求学,便不能时常听到二伯的消息了。只是听说他的饭馆后来由他的女婿经营着,而他却成天游手好闲。我在雅安读中专时,有一年放暑假,在路上碰见他,我喊了他一声,他便停下来兴致勃勃的给我讲他正在打铜矿,在新建乡东岳庙山的大山深处。回家问父亲,才知道他打牌输了,把小楼也卖掉了,还债剩下的一些钱,全拿去打铜矿。钱花光了,却什么也没打出来。
我参加工作后,诸事不顺,也没关注二伯的事。有一年农历的六月十八,我刚好回家去。中午,二伯来父亲开的小饭馆借家俱。他走后,我从母亲的嘴里得知,二伯在离小街不远的鱼石沟桥边建了一座小庙,借家俱是为菩萨过生日(农历六月十九)。那次,他借了不少的饭碗和碟子,如同要大摆宴席一般。我想那情形一定很热闹吧。这样过去的几年间,二伯好象都在忙于小庙的事。小庙里经常有老年人去烧香,过路的司机也会停车拜一拜。有一年庙会,他还把花滩镇的老年腰鼓队请到庙前去表演。他的晚年生活,似乎一点也不寂寞。
我成家后,很少回家。不知是那一年的秋天,我有点事回到家里。时值黄昏,父亲的小饭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天色昏暗,我坐在柜台后看书。忽然,我看见二伯一个人从路上走过来。他穿着一件灰黑色的上衣,最上面的上衣扣子掉了两个。外面的风很大,将他的衣角翻起,和胸口紧贴在一起,露出里面布满破洞的毛衣。空荡荡的裤管被风扫起紧贴在双腿上,在身后飘动着,看上去十分滑稽。由于太远,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能感觉到他在向两边张望,似乎在找寻着什么。忽然,他加快脚步,径直向饭馆走来。
“东东,你在看书?”转眼间,他就站在了柜子前,怯怯的向我打着招呼。这时,我终于得以看清他的面容。他原来的短发蓄成了长发,扎成一束,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额际耳边,飘着几丝白发。如果不是穿着短衣,和一个道士没有什么两样。精瘦的脸颊,露出突出的颧骨,好象只剩了一张皮。额头上满是皱纹,像是泥路上纵横的车辙。瞳仁里白多黑少,且布满了血丝,显得浑浊而又恍惚,只有鼻尖处透出一丝潮红来,但那一定是酒精刺激的缘故。
“东东,你是我们冯家的秀才。”他抓住我的手冲着我说道,嘴里喷出一股浓郁的酒气,“你来给二伯评评理,他边说着一边从胸前的衣服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塑料小包,放在了我面前的柜子上。
“这些都是金子哩!“他解开塑料袋,里面滚出来一堆表面呈黄褐色的小石头。他拿起一颗石头,放在我的眼前。
“说我这是石头!“他显得很愤懑,“他们屁都不懂!”。见我不置可否,他忽然露出一种谄媚的神色来,“东东,二伯从小就觉得你聪明,你帮我把它拿到很行去卖了,二伯保你立马成为百万富翁!”
“二哥,你又在说啥子?”,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站在了我身旁。
“酒又吃完了吧?”父亲不理他,从柜子内拿出来一个空瓶子,往里面灌酒,“对的,你那些都是金子,多挖些出来,我们也好跟着沾光!”说着把灌满了酒的瓶子住柜面上一放。
二伯抓起酒瓶,就往店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向父亲嚷道,“老幺,把帐给我记好哦,等我卖了金子,用金山银山还你!”
不一会儿,他蹒跚的身影便消失在小街茫茫的夜色里。
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禁眼角一酸。最近几年,我因为生活的奔波,无瑕打听二伯的消息,不想他已经变成耄耋老人了。他的小庙被乡政府强制拆除后,他又用剩下的残桓断砖搭成了如今这栖身的小屋。不知那一天,人们发现他在屋旁的岩壁前挖出了一个大坑,从里面捡出来一些小石子放在身上,见人就说自己发现了金矿。
他又何至于这样的疯癫呢?因为在我的心里,我是永远也不会像家乡很多人那样去看待二伯的,毕竟他一生做过很多乡里人想都不敢去想的事,他的一生也算是轰轰烈烈的。即使是晚年来他的行为有些怪异,但那也可以看作是一个老人不死的雄心。真的,没有过人的意志,谁又能在这样一间偏僻的小屋里住上十几年呢?
如今,二伯早已过世,但我心里一直这样认为,他的身上承接着古老乡村的灵魂,理应受到尊敬与理解。
而我的同门兄弟们,你们谁又能做他继承者呢?
作者简介:冯云,不甘平凡的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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