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花得了赖毛病。
医院检查说是盆腔炎或是附件炎的诊断都成了误诊,真正病在了肠子上。癌。
检查的结果自然是除了英花不知道大家都心知肚明,医学常识最浅薄的人也明白这个赖毛病,解释起来是一个复杂的事情,英花性子急,不能告诉她实情,只说是有了炎症,长了息肉,咱这没手术条件,得往大医院走,一下就治好了。英花怕花钱,担心盘缠路费浪费,嘟囔多输几天液体就好了,“我就是累的,我的身体我知道,没那么娇贵……”,逞强不想走。几年来英花腰一疼就输上两瓶消炎的液体,见了效不疼就当没这回事,这次眼看站不起来,人瘦成一把干柴,还想着攒钱过日子,病来如山倒,就像消灭不了的敌人,拖久了,身体便溃不成军。
王墨清蹲在墙角,低头抽烟,整个人像泡在蓝色烟云里的黑蘑菇,一动不动。兰花在炕楞边悄无声息地坐着,偶尔抬眼望向二姐又赶紧垂下眼帘,深怕有什么透露出她知道的秘密,眼角溢出的眼泪也不敢去擦,担心二姐看了去,将头埋在胸前。满堂百无聊赖的坐在沙发扶手上,吸着烟,长吁短叹。
青花早已经站在当地多时,急得来回踱步,像护院的母鸡,心里乱得如同锤鼓一般,脸上装着镇定自若,胸有成竹。她迅速整理出一个脉络。天已经凉了,纱门还没卸下来,孩子们吼叫着跑来跑去,将这个本来松散的纱门摔得咣当作响,响亮又刺耳,每个人都为同一件事忧愁,顾不得说孩子们,孩子们在自己的欢乐里奔跑,不知消停。
青花用一只手支了腰,给自己说话提了气势,她日渐丰腴的身体愈显得个头矮小,也不知什么时候习惯说话叉腰,这下意识的动作让青花觉得说话办事有底气,她叫了一声王墨清的全名儿,大家都把注意力投向了她,几家人捏不出个拿主意的人,还是我来主持这个局面吧,青花宣布最后的决定:“二妹子的病咱们得给看,要看就好好看,英花你也不要怕花钱,人是活的,山不转水转,有人在就有金山银山,先把病看好。”说着对着蹲在地上抽烟的妹夫说:“你看,要是同意的话,咱们明天就动身去北京,兑换好粮票,开好证明,收拾出门拿的东西。三个娃娃让老人照应,念书回来有口热饭吃,兰花娃娃小,出门少,满堂不顶事,我陪你俩上北京。”
王墨清噢了一声,再无其他话。他心里也苦闷惆怅,日子刚见曙光,儿子才五岁,新房刚盖好,买卖正做顺当,老婆就病下了,看肯定得看,扔下家业也得看,英花肯吃苦太卖力,虽说脾气牛不服软,两个人争纷很少,和和气气过了这么多年,她就是他的支柱,有她才有这个家,他离不开她。虽说手里从没宽裕过,但一直有奔头,眼看日子红红火火过好了,她咋就说病就病了,还是赖毛病。他的头脑像一团糨子,整个人是发懵的,浑浑噩噩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恍惚中几次被烟蒂烧到了手指,哎,未来的事情说不清楚,走一步看一步吧,一个人在这扎根安家,没有亲人没有指靠,万事只能独自坚强面对,就按老大说的来,上北京!
有了方向,有了主心骨,好像一切都明朗起来,当下各司其职,兰花领了姐姐去百货商场,买些出门的零碎,顺便买双运动鞋,出门好穿双舒服的新鞋,吉利。青花回家安顿。王墨清开证明换全国统一粮票,去车站打问车票的事情。 二萍跟在妈妈身后,看三姨搂着妈妈的胳膊走进二百货的大门,当时最好的商品都集中在这栋大楼里,二萍留恋糖果柜台里的大白兔和小巴掌那么大的奶块儿糖,妈妈没发现女儿垂涎的目光,径直朝楼上走去,二楼是针织品劳保区,妈妈相中一双白色带拉链的休闲鞋,很好看,白色橡胶底软和,三姨也说不错,争着付了款。
安顿好后方,三人坐上去往首都的班车,这是英花第一次出远门,以往打货都是男人们去,大姐也去,自己不识字,家里牵绊太多没出去过,路上心情还是不错。青花打问好医院事项,嘱咐王墨清买了三件鄂尔多斯羊绒衫,这是好东西,内蒙的出口产品,北京人喜欢。出门办事短不了打点一二,有时候钱也不一定好使,关键你们也没钱,头脑要灵活,嘴巴甜一点勤一点,有点眼力劲儿……青花碎碎念着自己的人生心得,北京不比东胜城,那是大城市。
父母走的时候大萍和二萍上学没送也没见着,这一走就是几个月。小飞的托儿所也不上了,每天跟在姥爷屁股后边。家里冷清了不少,也自由了不少,唯独少了许多欢乐。父母去北京了,在孩子心里这简直是爆炸新闻,北京是全世界最牛的地方,至于全世界有多大,除了小城,他们也数不出几个地名来。大萍听话,也很懂事,帮姥爷干这干那,二萍不太喜欢姥爷,和老人住在一起的陌生感让她总觉得不适应,这是我的家,又不是你的家,老管我做什么,还讨讨厌他喉咙里咯咯喽喽的声音,觉得那是一切烦恼的源头,对父母的思念第一次深刻又明确的在她的心里扎下根。
哮喘已经找上了这个老兵,他尽力为孩子们付出自己的绵薄之力,对于这几个外孙,心疼她们父母都不在家,女子走北京看病,心里有了个大问号,也不知道看成个甚,看好了则罢,父母就不操好心,总有坏梦坏结果涌上心头。现在每天看娃娃,和孩子们没个说处,多数时间沉默,旱烟抽了一锅又一锅,看见哪个调皮了就咳嗽一声警告,不骂,多也没有话。小外孙女却成天挑他的刺,嫌他抽烟呛,孩子们放学他就尽量少抽,又嫌他呼吸发出的呼噜声不好听,这个他没有办法,是人就得出气,哮喘也不由人。又说吐痰脏了他家的水泥地,这妮子给他床头放了个纸盒子,铺上牛皮纸,脏了就扔了,再铺张干净的。他装不做声,按她的来。夜里孩子们该睡觉了,这妮子偏还要看书,说一回不听,他二话没有把拉灭灯。这妮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叫表示抗议,训老头剥夺了她读书学习的自由,摸索找见灯绳,拉亮灯继续看书。这帽子扣的可厉害,爷孙俩斗几个来回,姥爷德善气的呼呼噜噜喘着气,背身不管她,二萍继续坐那看书,看困了爬进被窝睡觉,也不拉灭灯,挑战老人家的权威。这以后,灯绳保卫战二萍获胜,读书费电的事再没人说。
腊月里的一天,爸爸妈妈回家了!二萍飞也似的扑到爸爸妈妈的身边,小弟羞涩得歪着脑袋缩在姥爷怀里,瞪大眼睛,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们,鼻子一努一努,似乎也要嗅出北京首都带回来的味道。大萍贴着母亲,用手摸着妈妈剪短的头发,摸摸她微笑着的略显苍白憔悴的面庞,再摸摸妈妈身上漂亮的果绿色的大棉袄,后来才知道那叫羽绒服,可好看,光滑的和丝绸一样,夏天一样的鲜艳色彩。弟弟被父亲抱起来,再递给母亲,片刻便打破了时间的隔阂,钻进母亲怀里,二萍看到每个人得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神色,她也万分高兴,大半年没见的父亲瘦削了许多,整理几个超大的牛仔书包,把给孩子们采购的稀罕玩意拿出来。她跑过去站在他身旁,看一包包东西从里边掏出来,百宝箱一般,弟弟的红色飞机模型,姐姐的花裙子,到她这,父亲递给她一个绿色塑料袋,上边写着北京油炸方便面,撒开袋子里边是卷曲的挂面一样的面饼,这可怎么吃,咬一口,嘎嘣脆,这是她第一次吃方便面,味道简直太棒了,比姥爷做的面条子好吃一万倍。小小吃货的她收获了来自北京的果脯和蜜饯,满足了她对糖果的所有向往。
那段日子家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都是看望英花的亲戚朋友,英花精神还不错,热情而不知疲倦的回答他们唠叨又雷同的问题。孩子像麻雀一样围绕在母亲身边,腻歪又活泼。术后的情况其实并不很乐观,切除病灶部分,肛门改到腹部,为了保持肠道不干燥不便秘,每天保持一个新鲜的水果,香蕉苹果桔子常备一点,包括甜丝丝的麦乳精,柜橱里的营养品,除了小飞,女孩子得不到这样的宠爱。王墨清开始学做家务,常弄的厨房青烟缭绕,不是炭烟逆行,就是烧饭糊了锅。生意歇业,白天得了空,他就推着布料在二百货门口处理,价格折损了很多,目的为了出货,不到半年也便销的差不多,回笼现金投到买药看病上。出摊儿用的平板车也给了满堂家。家里需要人手照顾,买卖暂且是搁置不能做了,万事紧上来,照顾好老婆的身体是当务之急,孩子们都还小,挣钱再重要,也是天上星水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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