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从未快乐过的豹子头
“豹子头林冲,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天雄星,梁山排名第六,开封府人士,使得一手好枪棒,因恶了高太尉被发配沧州,后累次被逼,无奈在梁山落草。”
士可辱不可杀
高衙内勾得林娘子不成到底死没死,原文没讲,但在东京五岳楼,高衙内与死神擦肩而过则是真的,不是因为他调戏了林娘子,而是因为鲁智深去拿禅杖,晚来了几步,不过我又觉得不对,即使鲁智深来得早,高衙内也死不了,为什么,因为有林冲。
为什么要说这些呢?才认识的鲁智深尚且可以为自己两肋插刀,不畏强势,可自己的娘子当街被人调戏,却能够“手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除了宫刑,就没有比娘子受辱更羞耻的了,要说受辱程度,梁山无人能出其右,但论忍辱的能力,林冲同样独领风骚。
如果说娘子遭高衙内当街调戏还有一定的偶然性,那么接下来的樊楼骗诱则完全是处心积虑了,而且还出自少时的朋友陆谦,但林冲也只是“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面对幕后黑手,林冲不仅没有深入追究,反而主动寻求化解矛盾,竟一心想着与高太尉“比刀”,而正是这样的想法使他放松了对高太尉的防范,最终被寻了事由,陷害入狱。
可即使如此,林冲仍没有爆发,竟不惜休了“不曾有半些儿差池”的娘子,甘愿接受发配,就连野猪林差点被结果了性命,也没有选择向命运抗争,及至被烧了草料场,亲眼看见了熊熊火焰,亲耳听到了阴谋诡计,才终于万念俱灰,杀人东去。
你以为林冲这就忍到头了吗?谁成想黑道也不好混,不是半路杀出个杨志,林冲连梁山的门都差点没进去,白道头顶有高俅,黑道头顶有王伦,好不容易等来了晁盖,给了林冲机会火并王伦,自此才算在梁山立稳脚跟,林冲也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既然白道已经回不去了,那就在黑道潇洒半世吧,但现实则给了林冲最后一击,他的林娘子已不堪袭扰羞辱,自缢身死,林冲不禁“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
此时的林冲,心情是复杂的,也许最纠结的就是自己曾经的“隐忍”到底对不对,或者说,到底有没有用,有没有答案呢?不知道,但林冲知道的是梁山正被宋江带向招安的康庄大道,他不知道曾经力扶宋江坐上宝座到底对不对,或者说,到底有没有用,有没有答案呢?不知道,但林冲知道的是,面对被梁山俘虏的高太尉,这个“闪得他有国难投,有家难回”的高俅,这个改变他一生的男人,这个天天让他想到都恨不得碎尸万段的高俅,出现在忠义堂的正座上时,他所能做的,也只是“怒目而视,有欲要发作之色”,林冲,忍了一辈子。
如果选一个《水浒传》最富有悲剧性的人物,也许会有争议,但若选一个最可悲的人,那一定是林冲。在白道东京,林冲受辱于高俅黑道的手段,在黑道梁山,林冲受辱于宋江白道的忠义,林冲一生都在受辱,一生又都在隐忍,其实大丈夫受辱并不可耻,隐忍也从不代表懦弱,只是林冲的可悲在于从来没明白自己的隐忍到底为了什么。
初时娘子受辱,林冲的隐忍为的是周全一家人的性命,你鲁智深的确可以一禅棒结果高衙内的性命,不去理会高太尉,的确可以大踏步走开去,甚至可以硬气的偿命,的确,你洒脱,你豁达,那都是因为你无牵无挂,而林冲,一出场就和鲁智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水浒传》的好汉们几乎都没有家眷,即使有也只寥寥数语一带而过,抛却内部婚配的,即使着墨的也只是如潘巧云似的淫妇,然而林娘子却是美丽贤惠,这就说明了林冲不同于所有上梁山好汉的一点,他是一个有着美满家室的男人。初读林冲,总觉得他一心只想求个安稳的生活,实在没出息,可后来成家了才发现,用尽全力维持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才是一个男人最大的出息。林冲在五岳楼的“手软”,正是对娘子的保护,因为林冲太明白社会的黑暗,他的一拳下去,虽一时畅快了,但自己必然有失,娘子也必然不保,此时他的隐忍,正是一个“真英雄”的表现,及至樊楼骗诱后怒砸陆谦家,虽则看着解气,但却透着深深的无力感,他明知高衙内才是背后的黑手,可他只能对陆谦发作,即使在楼上正撞见高衙内,林冲就敢下手吗?即使他敢,他能吗?即使他能,他会吗?
林冲绝不是那个自己口中所说的“粗卤匹夫,不过只会些枪棒而已,无学无才,无智无术”之人,恰恰相反,林冲是个心机深,思虑重的理性人,即使让他面对高衙内一百次,只要没有受到实质的伤害,林冲就绝不会出手,只要没到最后一步,林冲也绝不会与高太尉撕破脸皮,只是林冲想的再多,也想不到高衙内竟痴迷林娘子到了送掉性命的地步,逼得高太尉只能在两个人里二选一,林冲抱有侥幸,他假想受到震慑的高衙内能忘掉自己的娘子,假想“比刀”能够消除高太尉对他的成见,他的侥幸让他以为这些都会发生,及至侥幸落空,他身上的“英雄气”也就渐渐变味了。
休妻究竟为那般
林冲休妻,是他一辈子躲不过的黑点。
本来对高太尉的隐忍,是出于家庭大局的考虑,是一个英雄的忍辱负重,但入狱的横事显然打碎了家庭的圆镜,可林冲再一次侥幸了,他假想只要自己断绝了过往,高太尉就会放自己一马,他假想自己的隐忍能换来娘子的安稳,他假想有朝一日还能东山再起重获新生,他的侥幸再一次让他以为这些都会发生,他的侥幸也让他狠下心来,休了娘子。
首先,我们先来看休妻的背景,林冲休妻,发生在即将被发配往沧州牢城之前,与丈人张教头告别时,此时的林冲,可以说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因为按照常理,被高太尉发往开封府问罪的人,都是“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不是孙孔目和滕府尹的一力维持,林冲必死无疑,林冲对这一点了然于胸,那么,为何此时要休妻呢?
原文林冲对丈人说道:“今小人遭这场横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没错,还是因为高衙内,可这么说太露骨,林冲接着又给了一个借口,“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但最后还是道出了心声,“如此,林冲去的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说到底,林冲休妻,是为了保命。
无奈老丈人却似乎没听明白,不仅极力反对,还说道,“又不叫他(林娘子)出入,高衙内便要见也不能勾。”完全没明白林冲哪里是怕林娘子被高衙内勾得,而是怕勾不得反倒要害自己性命,但这层意思哪里还能明说,所以只能立下狠口誓言,“若不依允小人时,林冲便挣侧得回来,誓不与娘子相聚!”硬生生逼得立下休书。
及至林娘子哭天抢地赶来,林冲只得说道,“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面对林娘子的质问,林冲又只道,“我是好意,恐怕日后两下相误,赚了你。”
依照林冲的这些话,一种观点便断定林冲心机腹黑,为自保而抛弃娘子,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这种看法的确有些道理,但却不免有些偏激,事实上,林冲这么做,正延续了前番“手软”的理性,林冲并非对娘子冷血无情,也并非对家庭毫无牵挂,“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耳赤,半点相争。”只是理性再一次压倒了感性,林冲明白,让娘子顾盼等待,自己必然被高衙内陷害,娘子也就无所指望,是一个“双输”的局面,而休掉娘子,一来高衙内或许会放过自己,二来娘子则有可能找到一个更有力的靠山,或者即使娘子仍等待完聚,因自己能逃得性命挣扎回来,一家人才有所指望,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林冲休妻,是理性的最优解。
然而英雄不应只谈理性,而是要讲底线,林冲的理性带着侥幸,底线又踩着滑轮,看似林冲的隐忍都是深思熟虑的理性决定,但却处处寄希望于敌人,隐忍娘子被调戏是侥幸高衙内能忘掉娘子,休妻是侥幸高太尉能因此放过自己,这种理性看似周全,实则短视,说到底,林冲对黑暗的社会抱有幻想,也就自然会一步步失掉底线,娘子受辱,忍,为了保全家室,家庭拆散,忍,为了保全性命,及至烧了草料场,幻想彻底破灭,才忍无可忍,林冲的底线就如同滑轮,休妻就是这滑轮的第一步,是他内心抗争性的崩碎。
水浒其实有很多背景和林冲类似的好汉,王进知道高俅要害自己,连夜带着老母跑路,杨志无奈卖刀,遇到牛二纠缠二话不说结果性命,雷横见老母受辱,下手就打了贱人一地脑浆,换作林冲,哪样会干得出来?林冲就像对弈中的防守者,谨小慎微,招招防守,却从没走一步自己想走的棋,也从没真正的快乐过。
林冲比刀,休妻,野猪林放人,无不都在释放自己愿意和解的信号,林冲足够聪明,足够深沉,但就是缺了那么一点做自己的英雄气,与其说林冲被生生逼上梁山,不如说林冲在不断向自己妥协,这才是林冲的可悲,可怜又可叹之处。
风雪山神庙的顶级美学
如果说智取生辰纲是水浒的“智绝”,景阳岗打虎是水浒的“勇绝”,那么风雪山神庙堪称水浒的“美绝”,是水浒入选中学语文教材唯二的段落,其美学造诣可见一斑。
风雪山神庙一回的绝妙之处,在于实现了情节、人物和自然三者的有机融合,下面我们来简要谈一谈。
首先我们从情节的角度入手来看,林冲自发配到沧州,因得柴进的帮衬日子渐渐平稳,但杀机还是悄然而至,可直接写陆虞候前来暗算林冲未免太过直白,所以小说先设置了一个酒店主李小二的形象,这李小二原来正是林冲旧时在东京帮衬过的一个人,现在沧州经营生意,将林冲视为恩人,就是在李小二店中,转折出现了,一群不尴不尬的客人出现了,他们是谁?在密谋什么?小说没有明说,但恰恰因为没有明说,才达到了恰如其分的效果。
设置李小二这个形象,一来凸显了林冲的善,更反衬出林冲受陷害的屈,为林冲雪夜上梁山做足铺垫,二来就是埋下悬念,同时隔开了林冲和陆虞候,营造一个“我在明处,敌在暗处”的紧张氛围,这根弦绷得越紧,扯断时的声响就越大,而拨开这层迷雾的,便是风雪。
很快,林冲从天王堂被调往草料场,设想中的谋害并未发生,反倒得了轻松的活,紧张的节奏又缓了下来,但风雪却在暗处预示着大事即将到来,这风雪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林冲前往草料场时来,原文道,
“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一个“渐”字,犹如一道幕布,徐徐拉开了这场正剧。
而在这场正剧中,风雪不仅下在明处,更下在暗处,也就是说,这里的风雪并不仅仅是外在的景物烘托渲染,更重要的是其影响着内在情节演进的逻辑,这在写作中就很高明了,所谓润物细无声,越品越有味道,是真正的大师之笔,下面就来细细品品这一点。
林冲交割了差使,在草屋中向火,却因寒冷萌生了前去买酒的想法,为什么寒冷呢?因为风雪太大,于是风雪便与人物行为产生了关系,所以林冲出门,原文便道:
”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
而就在这路上,林冲遇见了山神庙,这就提前为后面的情节发展提供了重要根据,这时的风雪却是越下越大,林冲买完酒肉,原文道:
“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为什么下得紧呢?因为风雪不紧,草屋不塌,林冲回到住处,发现草屋被雪压倒,不禁感概“天理昭然”,这是节奏的又一次拉紧,让读者不免为林冲捏一把冷汗。
紧接着林冲便要思虑如何过夜的问题,前面撞见的古庙便浮出了脑海,这就是前后文的呼应,不落痕迹,明显要比此时林冲再信步摸索找到一座古庙要来得自然,而风雪的作用依然在发酵。
因为风雪太大,所以林冲才将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这看似随意的一笔,正为整体情节的严密打下了坚实的一环,否则如此大风雪,陆虞候等人又怎么会站在山神庙外面对话呢?要让他们进不来,就需要挡住门,风雪与山神庙在情节的逻辑性上实现了闭环。
而山神庙中“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正象征着这场剧的中的几个人物,一个判官是林冲,一个小鬼是陆虞候一行人,金甲山神则是昭然的天理,山神庙就是命中注定的审判庭,风与雪就是无言的辩词。
在风雪的加持下,草料场的火才能必必剥剥的爆响起来,以至于距离半里多路远的古庙都能听到,而这也正解释了为何陆虞候一行人迟迟不下手的原因,原来正是因为风雪,林冲才在今天被调往草料场,陆虞候们,等的就是这么一场能把火烧起来的风,至此,风与雪完美的与情节发展融为一体,林冲也在风雪的背景下,冲出山神庙,完成审判,迎着风雪东去,构成了水浒中最富有画面美感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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