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首发《乡土文学),文责自負)
愁得就是看卧场。
四个人把着四个地角。屁股下垫一堆麦秸子。身上披条破被,守着一群羊,得瑟缩一夜。
我们那地方山高,坡地都在山上,所以看卧场后半夜最难熬。
那时候凉意和睡意一齐袭来,眼困得睁不开,身上却冷得直打哆嗦。天晴月朗还好,碰上刮风下雨没处躲,非把你淋成个落汤鸡不可。
一夜至少得“倒卧”两回。“倒卧”就是把羊从一块坡地赶到另一块坡地。羊们在一块地里屙尿好了,就得迁徙到另一块地里再屙尿,隔几个钟头再迁徙到第三块地里再屙尿。“倒卧”时,四个人得把好四个口。让羊们有秩序的鱼贯而入。千万不能“炸窝”,“炸窝”总会有羊掉到沟壑里。
最最提防的是狼“轰群”。 “轰群”就是叼羊。狼叼羊时花样繁多。一是突然袭击。就是几只狼在一个僻静处潜伏好了,瞅准机会,瞄准对象,闪电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冲进羊群把羊叼走。二是采取一种“诱惑”战术。一只狼在远远的树林里,“呜呃—呜呃”像小孩子似的绵声细叫,看卧场的还以为狼远着哪!不提防几只狼早已潜踪蹑迹悄无声息来到了羊群边。说时迟,那时快,“看卧场”还在聆听狼叫,几只羊早被狼叼走了。这些都是群狼的闪电战术,只不过第二种比第一种更具有诡诈性。单个狼就不这样了。单个狼往往会在夜深人静时悄悄躲到一只羊身边,先给羊挠痒痒,再给羊刮脊背,然后呢,再亲热地拱羊的耳朵,用尾巴“吧嗒吧嗒”打羊的屁股。这样子羊就觉得舒服极了,就会鬼使神差地跟着狼慢慢慢慢离开羊群。到一个僻静处,狼就下口了。自然,每每上当的都是那些初出茅庐没见过世面不识狼的小羊,别的羊只看不敢吭声。
“丢一只羊,每人罚款十元!”队长恶狠狠地说。
所以,看卧场就是再冷再累,你也不敢睡着。
说说我头回看卧场的事。
初中刚毕业,爹就叫我上大西岭替他看卧场。同夜看卧场的还有锁扣大爷,云孩,牛小。
锁扣大爷那年七十岁。在村的光棍群里,算是资历最老的光棍了。云孩那年三十五,刚从临县榆树铺娶回个老婆。说是娶,不如说是买,全家卖了两眼窑明里暗里凑够两千块云孩丈人才放手。
就数牛小年轻。才十九。
头上戴顶破草帽,身上披件花花绿绿的塑料布,背上筐里塞满一筐麦秸,脚蹬一双爹穿得长筒雨鞋。—走起路来晃荡晃荡响。爹娘刚给我穿戴好,锁扣大爷和牛小就喊我走。
锁扣大爷是个性急人。
就差云孩一个了。三个人在官房庙左等右等右等左等就是等不来。牛小急得骂开了脏话:“刚娶了个老婆,跌进那个窝里就出不来了。”锁扣大爷这阵倒不急不躁。锁扣大爷对牛小说:“你还没娶下,你娶下肯定比云孩还黏乎。”
我不懂“黏乎”是甚意思。
云孩住在村西头。卖了两眼石碹窑后父子俩靠塄头往里又挖了两眼土窑。云孩两口住一眼,他爹娘住一眼。云孩媳妇过门还没三天,家门的对联还喜盈盈站着。
我们到云孩家时,天刚黑。怎,云孩街门都关了?窑里也黑乎乎的。不一会窑里掌灯了。听得见窑里悉悉索索一阵响,锁扣大爷要走,牛小死拉活拽不让走。还嘘着哨音让我小声点。街门离窑门不远,窑内的话音听得一清二楚。
“该走啦,今夜你不是还看卧场?“女的说。
“忙甚?等牛小喊我也不迟。”男的说。
接着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响。
“没够,该走了。”
隔会,才听得云孩扣鞋底的声响。
又隔会,又听男的说:“早早睡。“
“嗯。”
“关好门。”
“嗯”
“街门上把锁,小门闩了,再顶上块门板。”
“你要怕,就点着灯。今夜不要脱衣服。也不要脱袜。更不要解裤带,有动静就喊我爹娘。”
“嗯。”
听到这里,牛小禁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一张嘴还喷出刚吃过饭留在嘴里的饭粒。
等牛小笑罢,云孩也出来了。牛小还是一个劲朝云孩傻笑。云孩的脸只是一个劲傻红。
上了路,牛小还戏谑云孩:“没够?”
锁扣大爷说:“谁没过过年轻?等你娶下老婆怕比云孩更黏乎。”
我问:“锁扣大爷,‘黏乎’是甚意思?”
这下子牛小笑得更疯了。蹲在地下好一会喘不过气来。
云孩默不言声的,腋下夹把破雨伞只是个走。走。走。
庄稼人不说黄浪屌毬没个笑料。牛小就又逗开了锁扣大爷:“锁扣大爷,听说你也结过婚,怎一晚就蹬了?”
“她行我不行,我行她不行。卯榫不对。”
笑得牛小又差点岔了气。云孩还是夹着那把破雨伞往前走。
牛小扭回头看看云孩那副神不守舍的样儿,就又逗开了云孩:“怎,还想着窑里人,一夜也捱不得了?”
云孩还是不言声。走一阵回头瞭一眼那眼窑。走一阵回头瞭一眼那眼窑。
锁扣大爷就拽了一下牛小的衣角。
没月。真黑。山影黑幢幢的,走夜路没个话更难走。锁扣大爷便主动说:“我给你们唱段山曲吧!唱唱就不寂寞了。”
我和牛小便狠劲鼓起掌来。我听说,我们村锁扣大爷的山曲唱得最好。
宋家庄有个宋蝉妮。
这辈子俺就想着个你。
白日想你心口口疼。
黑夜想你扭了筋。
锁扣大爷唱时,用的是小嗓。叽叽呜呜的,唱到高音处颤悠悠的入骨入心。锁扣大爷大概唱的是自家的事,要不怎么那样子专注和神往。
青菜绿豆芽呀,
俺和你那是对缘法呀。
樱桃小嘴一点点红,
挨你那儿那儿亲……
锁扣大爷唱着唱着,发觉云孩竟抽抽噎噎哭了。锁扣大爷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不唱了不唱了。不叫牛小说,我倒又唱了。一唱就唱到云孩心里了,犯心病。”
不知道是锁扣大爷唱到自己心里了,还是唱到云孩心里了。
锁扣大爷说:“想唱个语录歌什么的,就是记不住那词。”
进了卧场,我把一捆麦秸铺在地上,又把娘给的那件破棉袄盖上身,就躺下瞭天。
天很高,也很蓝。有几颗星星稀疏地在天上挂着。靠东,横亘在天上的是一条银白色的雾。听娘说过那叫天河。牛郎和织女就守在天河两边。再瞅瞅地上,地心心滚在一起的就是今夜卧地的一群羊。有黑羊,有白羊。黑羊的羊角高高地挑着,白绵羊“咩咩”地叫着。白羊黑羊大羊小羊羔羊羝羊就知道往一搭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又浓又重的羊膻味。
牛小在东角,锁扣大爷在西角。就我和云孩两个地角挨得近。我看见,云孩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心慌神乱的。站起来就朝村里的方向瞭。瞭一会儿就叹口气,瞭一会儿就叹口气。
我心里窃笑:想老婆还能想成这样?
大概云孩的神态锁扣大爷也看见了。锁扣大爷想了想,好像是拿了拿主意,然后对我们大声喊道:“你们都过来,说个事。”
锁扣大爷说:“今晚我就当一回队长,我说了算。”
锁扣大爷说:“今晚咱们替云孩看一晚卧场。叫云孩回家。”
我们都惊异锁扣大爷这一决定。
锁扣大爷对牛小和我说:“这事儿你们两个可谁也不许说。好人要当到底。”
云孩大概没想到锁扣大爷会做这样的决定,楞怔半晌,再没说什么话,就朝锁扣大爷磕了一个头,急慌慌下山了。
望着云孩在山路上急急忙忙奔走的身影,牛小说:“见两口儿黏乎,也没见过云孩这股黏乎劲。”
锁扣大爷纠正说:“不是云孩跟老婆黏乎不开,是云孩怕别人跟他老婆黏乎。”
牛小似有不解:“别人跟他老婆黏乎?谁?”
锁扣大爷不言声了。锁扣大爷拿起放羊鞭子在夜空中狠狠一甩,脆巴巴的声响便炸裂开来。蓦然,羊群“炸窝”了。大羊小羊黑羊白羊公羊母羊你撞我我挤你乱成一团。我想一定是狼叼羊了,心里顿时紧张起来。锁扣大爷镇定地喊道:“牛小,快去把着那个崖边,不要叫羊掉到沟沟里。”又让我把着另一边,然后他把两个指头放到嘴里,曲曲曲曲的吹了几声,羊群顿时像听到了一种天籁之音安静了。然后呢,又个挨个挤在了一搭。
“不知云孩现在回家了没有?回了家有没有别的事发生?撞了车哪可就挠了心啦。人面兽心!”锁扣大爷象是自个在喃喃。牛小倒还是对锁扣大爷不依不饶:“锁扣大爷,依旧咱也睡不着,你老人家就再唱几段吧!哪怕瞎嗨嗨也好。’
锁扣大爷说:“就是怕把你们娃娃唱坏。”
牛小说:“谁不知道个那,唱不坏。唱!”
锁扣大爷想了想:“就给你们唱个《青崖头送闺女》那曲吧!”
锁扣大爷先说了说故事梗概。一个嫁在外村的青崖头闺女,住了几天娘家后在爹娘的逼迫下要回婆家了。丈夫是一个满脸疤痕傻不二唧的二不楞,见天含着个手指傻笑。这小媳妇对丈夫哪可是一百个不乐意,面都不想见。在娘家住了好多天了,爹娘再三催促:该回婆家了。该回婆家了。小媳妇只得不情愿地起身,骑在驴背上,一会儿用手帕抹一下眼,一会儿用手帕抹一下眼。驴蹄子踢打着山路,一颠一颠的,小媳妇哀怜怜唱道:
看看哪个阳婆落呀,
不想回哪个家呀。
今黑夜呀拿主意,
不叫那“鬼“揣摸呀。
“揣摸“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锁扣大爷。牛小听了当即爆发出一阵海笑。笑声在静夜里传得很远。蓦然,牛小又惊呼起来:狼!狼!顺着牛小指得方向,我发现前面悬崖边确有一道绿光,在夜色中分外透亮。锁扣大爷不慌不忙提鞭又在夜空中狠狠一甩,随即立马跑上前去,那道绿光不见了。原来是羊群中那只大狼狗在悬崖边蹲着。
有惊无险。
看卧场愁是愁,可跟锁扣大爷一块儿看,愁就减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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