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小时候读得这支汉乐府民歌，我便欣欣然问娘，以后荨儿能否遇上一个能与之白头偕老的夫君。娘只是静静看了我半晌，冷冷道：这不过是可笑的谎言罢了。
现如今，我亲自为我的养女蓁儿戴上凤冠，大婚当日的她艳若桃李，含情脉脉望着她一见倾心的情郎。于蓁儿而言，这句诗是至死不渝的誓言。
她的夫婿红了眼眶，不曾抬头看我。而我泪眼婆娑，旁人只道是嫁女感怀。
然而，我只是感怀自己：我与娘犯了同一个错误。逆着世事洪流去寻觅意中人，终究被冲散落得余生孤单。
01
心底的红豆树为他盛放时，我已独身三十载。
那日元宵佳节张灯结彩，我在拥挤的巷子里凑凑热闹。许是为烟火气所动容，向来素颜的我携了大娘一瓶桃花色的胭脂盒，她还说：这上好的颜色最衬你这种正值花信的姑娘了。
面前裹了半叶白纱，遮住我隐隐笑意。我娘曾是青云派掌门，晚年她伴我归隐霓裳岛，潜心修炼《清心经》。后娘亲病逝、派中大乱，我被邀出山平复，遂继任掌门。岁月不留痕，定是炉火纯青的神功所致。
有人从我身后奔过，带起的风吹起我背上的发丝宛若一层柔软的黑纱，还听见个男声：站住，抓小偷！
我毫不犹豫施展起轻功，飞身追贼。小贼哪里是我的对手，虚晃两招后就被我压在脚下，嘴里喊着女侠饶命。被偷银子的公子哥气喘吁吁走到我跟前，料到他不会武功，一脚踩在撒了一地的胭脂粉上。
放了他吧，众生皆苦。公子哥菩萨心肠，我也不能不放人。他玉树临风，浑身泛着温润儒雅的书生气，向我抱拳揖礼：小生乃泸陵王府晏晚，多谢姑娘相救。可惜坏了姑娘刚买的粉黛盒，能否允许在下为姑娘再添一份？
素日来往的侠士剑客均无这般谦谦有礼，我竟丝毫没有拒绝之意，反倒讪讪接受。小女乃青云派荀素，明日巳时，梨落桥见。
梨落镇与铃音谷皆地属泸陵，但因铃音谷是青云派阵地，朝廷管辖有名无实。回到铃音谷，我独坐妆台前凝望镜中的自己。
渐渐地，我望见了紫衣束发的晏晚，脸庞不觉泛上两片桃花。他是泸陵王爷吗？可他不姓苏，如此说来，我倒是真的姓苏。
前尘旧事，我眼神黯淡下来，忽而被一支皓腕给擒制住。面色转阴为晴，我怜爱道：蓁儿又来闹荨娘。
天真无邪的小圆脸从我背后冒出，她俏皮道：荨娘，我今日在茶楼听说书，不小心撞在上个紫衣书生。抬眼看他，目光温润如水，蓁儿的心魄都被勾走了。
我略有迟疑：你可知人家名姓？蓁儿撇嘴摇摇头，说她日后常去茶楼，便能再碰上他了。集会的紫衣男子千千万，我莫要多想。宠溺摸摸蓁儿的头，我问她：你又知这是欢喜了？
蓁儿笑答，这是大师兄说的。遇上良人便是吃了饴糖的滋味，分别时想起他的容貌，盼着与他重逢，甚至想要与他永结同心。
我为自己的心事暗下踌躇，朝蓁儿眨眨眼。
02
从前被派中长老打趣过，说毕生不染风月的我献予武学，必将成为武林第一女侠。如今我倒嗤笑一声，凡事莫要说太紧。
借胭脂盒还礼，我与晏晚已来往数次。他是王爷的侍从也是至交，他的父亲是王爷的军师，平常不做粗活脏活而只陪圣贤读书。我也会说起派中趣事，刻意隐去我的掌门身份。一来不愿他知晓我的真实芳龄，二来怕他避讳我的江湖名声。
晏晚聊起文人墨客时如数家珍，话语滔滔不绝，眼底满是耿耿星河。我支手托腮听着，不时颔首示意。偶尔我也会飞上树梢，空留晏晚在原地茫然兜圈子。我蓄力喊他，晚郎，快来寻我在哪儿？
他终于找到坐在屋檐的我，战战兢兢向我走来，被我嫌弃：大大方方一点嘛，摔下去了我也会救你的。晏晚坐在我身畔，望着圆月又开始高谈阔论，彼时的我已困得不成样。
恍惚间，我好像跌入了他的怀中，他搂着我的身。寒风吹过，温热的唇叶覆在我的额上，早已苏醒的我仍闭眼假寐。惟愿时光暂停，让我能沉醉永远。
回到闺房，蓁儿噙着泪向我奔来，我关切问发生何事。小身躯在我怀里一抖一抖的，说着她情郎另有意中人。我只能将脸贴着她的小脑袋，不知从何安慰。
四季流转，又是一年上元节。我照例遣弟子们离谷自由玩耍，穿了件丁香色新衫去寻他。人来人往，我只见灯火阑珊处的晏晚，读着他唇语。晏晚说，素素过来。
我笑盈盈奔向他，却被熟悉的背影横插进来，她拦下晏晚与他搭话。少女梳着单螺，银簪是我送她的及笄之礼。
我惊慌失措想要转身逃离，却被这机灵鬼逮个正着。蓁儿冲我喊了一声，荨娘！
我端着手，十分拘谨向他们走去，蓁儿仍在同晏晚絮叨。她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青云派掌门苏荨。
晏晚如同遭遇晴天霹雳，错愕凝望我，我读不懂他眼底的深意。蓁儿眉欢眼笑的模样，内心的愧疚感蔓延开来，我坠入了无尽深渊。
03
我收留魏蓁做义女，是为了给孤苦伶仃的她足够的庇护。
魏蓁父母早逝，后母与外人私通而被我一剑毙命，身为侍儿怯生生躲在角落的她，着实令人心疼。我向她伸出手，以后我便是你的娘亲，你唤我荨娘可好？
魏蓁搭上她的小手，我们不过只隔十四年的光景。十二年里都由我照顾她的衣食起居，如同儿时娘亲待我那般。我该如何告诉我的小姑娘，她的情郎也是我的意中人呢？
愁容满面的我捧起一壶酒，斜倚栏杆独自赏月。那黄金玉盘悬于空中，不禁令我想起晏晚念着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忆起蜻蜓点水的吻，我轻抚着自己的额头，内心有个笃定的声音：他与我是情投意合的。
后来我做了个黄粱美梦，晏晚带我私奔，浪迹天涯。我也不要什么掌门高位，只愿与他厮守朝朝与暮暮。梦醒之后，东方吐出鱼肚白，见他款款走来我不由得花枝乱颤。可是，蓁儿挽着他的手。
荨娘，我愿娶蓁儿为妻，诚邀尔与为父在王府集会。这般生疏客气的雅士，岂是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我嘴角抽搐了两下，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鲜活跳动的心仿佛被撕碎成千万片。
赴泸陵王府的晚宴，我裹了件月白色薄衫，那是娘生前最喜欢的颜色，因为最衬她沉鱼落雁。打开晏晚送我的胭脂盒，玉指一捻，轻轻搽上两腮。视线模糊起来，我赶忙拭泪，生怕毁了我精心弄好的妆容。
恋人间应坦诚交心，我伤了他心。他大抵是怨我不肯告知真实身份，这才离我而去。
04
今日王爷外出，将偏堂借由晏家父子摆宴。我扫了眼满庭芳华，都是晏晚与我提及过的盆栽。府中清冷异常，只有仆人二三，厢房也仅三处有住人的迹象。
我前脚刚迈入偏堂门槛，晏晚身畔的黑衣老翁惊得起了身，手中端起的茶杯摔了一地。他不顾衣袖被滚烫的茶水淋湿，兀自蹒跚向我走来，沙哑道：心，心茉，是你吗？
我一如既往摇摇头，承蒙酷似娘的倾城美貌，娘的故人都会将我认错。我柔声答应，娘早在十五年前因练功走火入魔，暴毙而亡。我是她女儿苏荨。
老翁静默不语，面露哀色，晏晚已上前搀扶他。忽闻府外大队人马窜动，更有甚者破门而入。我下意识伸左手横在蓁儿身前，紧紧盯着不安的晏晚。
来者皆着兵服，领头将军大步流星立到晏家父子跟前，毕恭毕敬道：参见太上皇！参见泸陵王！我与蓁儿目瞪口呆，身子不由得颤了颤。
晏晚，你也骗了我。
那将军照着圣旨念，皇帝收到密报言泸陵王勾结青云派意图造反篡位，派其前来将王爷捉拿归案。老翁盛怒，一派胡言！
我攥紧拳头，恶狠狠瞧那将军。晏晚是淡泊名利的文人雅客，哪里要图那一统江山的宝座。
将军使了个眼色。太上皇若留在宫中，众人暗地都尊您为陛下。可您偏要跑到泸陵王府呆着，您又与青云派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免陛下多心。老翁听完，竟爽朗大笑。
不是弟死就是父亡，算什么好皇帝。我终于明白娘再三叮嘱我远离朝廷，莫染权谋的良苦用心。可晚郎与其父有难，我一定要救。
我跳到将军身边与他扭打起来，招招下毒手。屋外士兵涌入参战，我渐渐居于下风。眼看将军的尖戟朝我刺来，有人蓄力将我推开，喊了声“荨儿，算了”。
尖戟直勾勾插入他的腹中，将军又猛然抽出，他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05
我瘫坐在一旁，眼前飘过零碎的画面。娘打坐练功，她直冒冷汗，又不允许我打扰她，我只能畏畏缩缩蹲在她身畔。她口中念念有词，我听了很久才知道她说什么。
苏慕成，我叫苏荨。
我喊了声“不”，爬到奄奄一息的老翁跟前。我将他枯槁的手搭在我遍布泪痕的脸上，带着哭腔哽咽道：您就是苏慕成对吗？
老翁点点头。心茉离宫时我知晓她有了身孕，退位后我遣晚儿去打听，才知青云派苏掌门的生母是尹心茉。
荨儿的名字很好听，我的九公主，日后多多珍重。老翁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倾尽全力大吼道，爹！
尾声
娘在遗言中提到，她与爹是两个世界的人。
皇帝与侠女的姻缘，从一开始就能知晓结局，可娘偏偏不信。她有了我，我是他们生命中绝无仅有的交集证明。
回到霓裳岛，我将爹葬在娘的身畔。生前没能相伴，死后与之共眠，能否视作这段苦恋的善终呢？
而我与苏晏晚，是决计不会有任何结果了。我是他的荨娘，他妻子的养母，他同父异母的姊姊。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我又恢复了独居霓裳岛的日子。
文/七茉
配图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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