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旧识
陶建丰随后又说起岐国的狄崇喜、狄文泰父子,两人互表议论,终究没有成策。用过两样茶点,范处圭见陶建丰面有倦色,便适时告辞。陶建丰让家人将幼子陶与仁唤来送客。
陶与仁家中行八,陶府中例称“八哥”。宪庙时陶建丰擢升大理寺卿,本朝规例,大理寺、太府寺、卫尉寺三正卿得拜参知政事。其时有些家人揣摩心思,称他“少衙内”,被他严辞教训,家中一时肃然。他为人任侠,慷慨不吝,即便陶建丰被故陈国公齐忠肃打压时,陶与仁依旧故我,襄助许多京中游学士子。
范处圭便是其中之一。
范处圭于京中游学时,家中海船遇难,产业倾覆,于千里之外便照顾不及。穷居闹市无人问,富隐深山有人知。广州会馆里的商贾子弟对他忘得奇快,而他身为番禺人,却是南海书院的院贡生,于两地书香世家子弟也都有些嫌碍。因此范处圭吃住皆不如意。
陶八郎与他小酒肆里相识,纵论古今,评说朝野,两人相谈投契,自此陶八郎便兄事之,范处圭也总算在京师将游学坚持下来,最终得中传胪,一时传为佳话。
两人相交于未达,交情不比旁人。范处圭出仕后两人见面减少,但书信不断。后来陶建丰拜相封公,陶八郎兄弟几个都成了真衙内。陶八郎却不肯再留京师,反而匹马独剑游天下,三五个月才有一封四五言的短笺寄回京中。
去岁辞旧时,陶八郎还没有返京,上元节后才回的陶府,刚刚三五日。
两人行到外院,陶与仁吩咐干办去给范处圭备马。
“八郎,这次又去了哪里?”
“陕西。”
“哦?你历来不去中原腹里,如何这次去了关中?”
“关中是陕西,陇右沿边亦是陕西。”
“去那里?”范处圭摇摇头,“沿边多蛮勇彪悍,说不通道理。”
“哈哈。”陶与仁笑道,“我便喜欢这种。”
“这次有何所得?”
“黄沙百战穿金甲,病树前头万木春。”陶与仁笑容一敛,面有忧色。
“啊?”范处圭愣了一下。
以他的学识,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两句诗,但要说这是集句,又颇莫名其妙。他素知陶与仁的为人,并非戏言浑话。一时不知深意,有些错愕。
那干办匆匆回来,带着两个范处圭的家仆,只见两人脸色红晕,脚步扎实,想来是吃饱喝足的。
“且在京中多待几日,今次定要痛饮一番。”范处圭见仆人牵马而来,便不再纠结,向陶与仁告辞。
“好。”
望着范处圭乘马而去,转过巷口,陶与仁才回身入府,先去更衣,将一身锦衣华服替作粗布棉服,又从书箱里拣了几副手绘的地图,才赶去父亲的书房。
陶建丰倦色皆去,专注的写着密札。
密札是本朝宣庙时才有的制度,初时由诸侯、宰臣乃至兰台首领直接呈递御前的手札,或短或长,多数是回答宣庙的问话,以便官家掌握实情。而此等手札不经银台司入奏,只由进奏司和皇城司的宦官专呈,被多数臣工视为恶政。
宪庙时便收回诸侯与兰台的密札入奏之权,而丞相权威日重,便是因为只有他们有此特权,参政渐渐不能相抗。以致今日,时人多以为参政比丞相等而下之。
心腹陶六来为幼子通禀时,陶建丰才将密札写到一半,因此没有应声。他全神贯注,腹稿已成,因此行笔稳健,很快将手札写完,收好。
“又要出门?”陶建丰吩咐完陶六,便整理笔墨砚纸。抬头一看陶八郎服色,诧异的问道。
“还有几日。”陶与仁回道,“锦衣华服穿不惯。这身舒服。”
“哦。”陶建丰继续收拾书桌。
“老爷,这是我在陇右画的地图,边防粗陋。这是井眼堡,里面的火炮日晒雨淋,早就不堪用。”陶与仁忧心忡忡的说道。
“擅入军堡,查探军备。胆量不小。”
“胆量如何不说,便是有罪也得边军肯逮我。便是肯逮,也得先有边军才行。”陶与仁又换上一幅图画,“这里是我记得几处驻兵处,除了寨门营口有三五军兵,内中实无一卒。老爷猜他们去哪里了?”
陶与仁猜老父不会回答自己,便接着说道:“跑商帮去了。”
“跑生计去了。”陶建丰的回答突如其来,与儿子的话叠在一起。
“老爷知道了?”
“道听途说。”陶建丰欣慰的笑道,“风闻终不如实见。你来说。”
“是。军中资费日省,于陇右极边照顾不到,这里又民风彪悍,若要当老实兵,钱不够吃用,性命还危险。跑商帮则不同,要是怕死,便在堡寨间护送,总能顾住吃用,若是有家小也能混个半饱。若是不怕死,那就跑西番与党项,只要跑成了,总有几十贯活钱。营中军官或者无奈或者无能,或者同样困窘,皆不驻在营中。小儿走遍极边九堡寨,一个营官也不曾遇到。”陶与仁语气平常,却忧形于色。
他见老父不肯接话,便又换上一副粗制的图画,炭笔勾勒,隐见其形,远不如前几副生动细致。
“若说堡寨粗陋,军备驰废,乃是国朝承平盛景,这党项边城就是人间地狱了。”
看着图画上连城制部署都画不准确,陶建丰知道儿子是失望已极的话语,而非轻浮调侃。他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的看着儿子。
陶与仁没有再抱怨什么,继续说道:“儿子跟着一支商队潜入党项东京道,三处极边堡寨,无一能靠近二里之内。五里之内探马逻卒不绝。商队一入夏境,护卫的酬庸便减半,一来党项人税重,二来党项人境内匪徒待不住。往来驰骋健儿,武备精良,马术娴熟,操炮操枪未能得见,不得而知。想来要比跑商帮的边军强一些。”
虽然陶与仁说的平淡,但陶建丰自然知道潜入西夏窥探军寨不会像儿子说的这么轻松。心中的担忧被压下,耐心的听着他诉说所闻所见。
“朝廷景况并没有好转。”骆君安说道,“相公欲备兵事,恐怕财用见拙,难竟全功。”
“季危不用担心。”韩延守笑道,“相公筹谋万全,于财计上早有布置。”
“愿闻其详。”骆君安看向斜靠在书房软塌里的史高伦。
“陶门尽南人,讲求财利,若无利诱,陶公哪里会点头。”韩延守笑谈一句,见史高伦没有反对,便继续解说道,“既然讲利诱,必要开源。南人多冶铜铁,北人多出石炭、木炭。工部里有冶钢之法,一旦开禁,南北皆能得利。南海虽有铁矿,还是不如北方铁矿多。”
“确然。不过佳矿如太平州者,还是在南方。”涉及到经济问题,骆君安习惯性的纠正,说完连忙止住。
韩延守摆摆手,说道:“这经济食货学问,我是比不得季危的。除了开钢禁,另有一处利源,便是驰烟禁。”
“啊。”骆君安竭力让自己的手不要发抖,烟禁一开,黄金自然滚滚而来。
“不过也不能什么人都能售烟。”韩延守又补充道。
“禁榷?”骆君安问道,心里则不以为然。烟禁既驰,即便禁榷也禁不住,说不定越禁榷走私越多,税收白白流失。
“哪里禁得过来。”韩延守回道,“配额制。每年输入回春草与忘忧叶的额度固定。商人投书竞标,分配定额。故曰配额。”
骆君安心想这比禁榷又高明多少,但却不好质疑,只得另问道:“福禄膏呢?”
“福禄膏太过害人,不但要禁,还要适用重罪法。值五百文徙三千里,一千文绞,三千文斩。不如此,回春草与忘忧叶也卖不动。同样道理,回春草与忘忧叶不得种植,违者斩监侯至大辟。”
“果然万全。如此财计陶公一门能放得下?”
“开钢禁便由他们,驰烟禁又累又苦,还要先足国用、再担骂名,陶公自然分得精明。”
“如此工部、太府便如置蒸笼,既热又困。”
“这次委屈季危了。”史高伦嗓音有些哑。
“但凭相公做主。”
“以季危的功绩资历,做天官原是极好。不过今次太府事关重大,我与陶公都信重你,西府梓公也说你最得宜……”
史高伦后面说什么,骆君安全没留意,心心念念便只一句话:这次错过了吏部尚书。
好在他养气功夫有长进,很快回过神来,只听史高伦在说着:“太府此后亦要与工部相配合,开钢禁之后,矿坑冶场的交易便需要太府来平准核价,驰烟禁后中标的商人运输回春草与忘忧叶也必走工部驿传司。今次工部掌部人选,便要与你说明白。”
“哦。”没听全的骆君安装作沉思的样子,心里飞快的转着心思。
工部换人掌部?范番禺是高升还是背时?
“全凭相公做主。”心虚的骆君安应付道。
“你的想法,但说无妨。范番禺虽然人品尚可,但去兵部已无可易。陶公那里你和谁厮合的来?”韩延守离得近,却是看出了骆君安走神,善意的提醒一下。
“只要不是纪子清,某并无讲究。当然,若是张子玉能来最好,那是个公道君子。有他在,不管开钢禁还是驰烟禁,国用必然能足。不过他资历尚浅。”
“浅才好。”韩延守接道,“两下配合,交情固然重要,分清主次更重要。张子玉做不得尚书还做不得侍郎吗?侍郎管部,本朝亦有先例,不胜枚举。”
“嗯,有例可循。”史高伦说道,他方才说了好些话,此时显得有气无力。
“陶公能损一参政?”骆君安奇道。侍郎当然可以管部,但侍郎不会拜除参政,陶建丰一党怎么会接受损失一个参政呢?
“纪子清加参政衔。”韩延守说道。
“这就说得通了。”骆君安心里不痛快,但面上丝毫不显。
从右丞相府邸离开时已然是初更,骆君安一行轻装简从,像是出游寻乐的富家翁多过一位朝廷重臣。
不过他此时毫无寻乐的心思,满心盘算着朝廷的变动。
云阳侯司马立以兵书兼参政的资历转去枢密院,定要做知枢密院事才合规例。枢密院里枢密使和知枢密院事同存并不多见,多半是梓国公王枢密要辞任了,司马立此时去正好提前熟悉人手,到时接掌枢密院,加平章军国重事,也是水到渠成。
真是好命。
三五个月便从一介参政而封公掌枢,位等宰相,骆君安若说不羡慕司马立,那便如兑了水的烈酒,又酸又假。倘若考虑到其与八座之首的吏部尚书之位失之交臂,那骆君安只是羡慕而非嫉妒司马立,也算是有君子之风。
骆君安摇了摇头,尽量想些好事开解心情。想到张君宝将来要与之共事,他自然是高兴,却不免也有忧虑。一个公道君子,面对开钢禁、驰烟禁,自然能让国用足,同时也会让一些人不高兴,要预为之备才是。
他三思五想,可对这个油盐不进的张君宝,一时也不得成策。转而吩咐两个仆人,去西城几个富户那里投书,让他们参与几日后的河工募款。若是募款顺利,张君宝或者能有所通融也未可知。
初更于乡村乃至小城,已是入夜休息之时,汴京南城等地则通宵聚饮,昼夜相继。来京游学士子若沉迷于此,登科便另作他想,只好以词林好汉、酒池侠客自诩,把酒言欢,寻些勾栏女状元、女校书填补寂寥。
事有两面。这种温柔乡对冀图出人头地之人来说自然是阿鼻地狱,但对于旅居汴京,志在享乐之人则是犹如仙境。诸侯国留学生便是如此,时人常拿这些留学生的浮浪事引为谈资取乐,各种报纸的市井版面,也乐意报道此等市民喜闻乐见的糗事。
诸国留学生中,以雍、曹两国数量尤多,共约半数,而邺、岐数量不足两成,周国最少,只有十一二人,比鲁国还少一半。他们多数在白水潭学院寄籍。
白水潭学院虽屡经扩建,但也吃住不下这许多诸侯留学生。只好如外国留学生一般,只将学籍寄在学院里,只要终考得过,平日里在哪里听课并不深究。大部分留学生深感方便,大家各取所需,真是童叟无欺。
世间事并无万全,白水潭学院的终考并不易过,也不能疏通舞弊,很能磊落人心。于是西林学院和国子监里也分到不少寄籍学子,皆大欢喜。
这日白水潭演说堂里十分热闹,头场演说已经讲了大半,底下千余学子并不喧哗,却免不了交头接耳。
“这焦三郎倒是好口舌。只是颇不明事理。既吹嘘代狄,又妄谈天数。若在辩论堂,我非面驳他不可。”一个头戴汉巾而非幞头的青年男子说道。
“京兄好气度。他讲那狄文泰出兵亦是汉家扬威时,某便要上去掌掴,只是被卢贤弟劝住。”另一汉巾青年说道。他体魄雄伟,坐在椅子里颇有些逼仄,不住地晃动,希望能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都说雍国军功授爵,官民皆有虎狼之气。我劝你可是好心,文远兄不要浑赖。”卢广安分辩道。
“这里可不是东雍,文远贤弟一时爽利,只怕给令尊添许多苦恼。”京兴汉也出言劝道,他与何弘禄是旧识,这位朋友直爽勇悍,又武艺精熟,不能以普通书生揣度。
“你们都是曹国人,我说不过。”何弘禄抱怨一句。
“我倒与何兄有同感。”卢广安右侧的一个少年说道。
“好。吾道不孤。”何弘禄赞道。
京兴汉与卢广安相视无言。那少年名叫卢言轨,字守道,乃是当今曹国武安侯卢言象的异母弟。虽然年齿小两岁,但却是卢广安的小叔叔。他自然不能训斥,便连劝说也是徒劳——这小叔叔性情豁达,说了也是白说。京兴汉同为曹国人,自然也不能绕过卢广安这个卢家人去多话,索性当做没听到,只是去看演说台,正见焦三郎作揖离台,连忙说道:“瞧,换人了。下面是广南名士楚伯振演说,此人才学品行都不错,值得一听。”
“那倒要仔细听了。”卢广安连忙帮腔,四人又专注于台上。
楚茂举的先南后北之说自然是极得四人夸赞。演说结束后,何弘禄便邀请三人去城中吃酒,京兴汉还有文会要赴,敬谢不敏。卢广安本意也不想去,但小叔叔初来乍到,跃跃欲试,他也只能陪到底。
三人乘车,于天黑前赶到潘楼街,自有一番饮乐不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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