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敏
摘要: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游戏。
我是七岁半考上的小学。前一年,报考半边街小学,人家不收我,理由是我不足七岁。
第二年,去了府街小学,快开学时,到府堂上看榜,有我的名字,总算是考上了。
那时候读书是不兴接送的,都是自己走着去,走着回。书包也轻,就那么薄薄的两本书。作业也少,回得家来,不大工夫,写写算算就完了。整日里有的是玩耍的时间。
上午四节课,下午两节,语文、算术、体育、美术、音乐,轮换着来。课间休息,便是如何玩得高兴。有段时间,天天打弹儿。学校有个礼堂,没铺混凝土,正好用来四处抠洞。抠个大洞叫“府”,再抠个小的叫“洞”。弹子是从摊子上买来的玻璃球,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玩法是从府里出发,看谁先把弹子弹进洞里算赢。有时人多,礼堂不能容纳,就到操场上去抠洞。
打弹儿有阵子兴斗蜘蛛,没事儿就四处去捉。装蜘蛛的笼子,用废书或香烟包装纸折叠,形状成正方形,外观像密封的盒子,上面可以拆开。一个盒子只装一只,蜘蛛多时,可以把几个盒子串连起来,组成套盒。蜘蛛的种类有好几种:身材瘦小精悍如当今小品演员巩汉林者,谓之“丁丁儿”;体形壮大臃肿如香港影星沈殿霞者,便叫“一包蛋”或“两包蛋”。这种玩法,就譬如拳击比赛,得设置一个擂台。找一根吃饭的筷子,将方头的一面剖开一道口子,圈上篾条。打斗时,将改造后的筷子插于地上,归属不同主人的蜘蛛,便会在篾条上展开生死搏斗。当着两只一胖一瘦的蜘蛛,还忙于来来往往织网,准备战场,尚未进入交战状态时,这边儿已经打响嘴仗了:
“我的是张飞。”
“我的是岳飞。”
结果是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要么丁丁儿把一包蛋捆成肉球,要么一包蛋拿丁丁儿扎成包裹。
斗蜘蛛。右上方为纸叠的盒子,用于盛放蜘蛛不斗蜘蛛了,便滚铁环。那年头马路上汽车少,滚铁环上学不会阻碍交通。从家里出发,手持一根竹竿;竹竿的下端,是铁丝弯成的U形小钩。就用它扶着圆圆的铁圈,由着自己的性子,沿了大街小巷,或快或慢地一直滚到学校里去。上课时,铁环便搁在座位旁边,老师也不干涉。放学了,又如法炮制的滚回家去。开始时,缺乏技术,铁环滚不了多远便要栽倒。后来技术成熟,无论地形如何复杂,也如履平地,滚而不倒。
滚铁环另一种技术要求更高的玩法,是扯响簧。在北方叫做抖空竹,江南一带又称为“扯铃”。用竹木制成,在圆柱的一端或两端掏出几个小孔,使风能进出。这种玩法,更像是一种表演。只需将一根绳子系在两根短竿上,双手握竿,将其上下扯动,响簧便旋转起来,呼呼有声,如奏音乐。技艺高超者,常于扯动中突然手腕一抬,便见响簧凌空而起,抛入半空。待其坠落,这边儿双臂张开,以绳子接住,令旁观者俨然观赏杂技。比较花哨的耍法,还可以拿了单轮的响簧,旋转起来后抛到地上,再用绳子挑起来,在头顶甩上两圈,赢得一片“眼彩”。家贫如我者,耍不起响簧,也可以拿了壶盖、杯盖,照样扯得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喜气洋洋。
扯响簧还有陀螺,俗称“地牛儿”,也是一玩。它的普及比响簧要广。响簧须经专门的工匠制作,无钱不能购买;陀螺则可以自己动手制造。找一块木头,用刀削成海螺形状,打磨光生,涂点儿色彩,很精致呢。如果在陀螺底部嵌入一颗钉子,可减少摩擦阻力,增加它的旋转速度。玩耍者只要给它一个初速度,使之旋转起来,便尽可以拿了鞭子猛抽。劲道越大,转得越快。涂抹于陀螺顶部的图案,会根据速度快慢,变幻出如万花筒一般的色彩。
抽陀螺比较军事科目的玩法,是折叠手枪。或用废书,或用木头,做成驳壳枪模样,号称二十响,可以连发。那时候的电影,战争片居多,受其影响,就常常自以为身在战场。人多时,还有敌我双方;一个人时,就只能模拟作战,假想发现一群敌人,然后人来疯似的四处射击,嘴里不断发出子弹呼啸的声音。
纸折手枪;左下方为铁丝编制这种手枪不久便被制造更为精良的手枪所代替,材料也扩展到细竹竿。在枪管上掏出一个槽子,装上枪栓,用橡皮筋套牢,利用其伸缩的力量,撞击一片特制的火药弹,令其发出“砰”的一声炸响。这种火药弹市面有售,一张黄色的纸上,大约镶嵌着二十余片火药弹。自制手枪经如此装备,可算是真正的二十响了。更高级的能够击发火药弹的手枪,是商店里出售的玩具手枪,一般小孩儿是买不起的。
还有竹筒制作的水枪,也是一绝。可以利用物理学上的压强,如消防水枪般喷射出一股水柱。不过这种水枪带有某种攻击性质,即便不用于侵犯他人,也会拿了它来四处扫射。类似的进攻武器是一种竹筒枪,制作简便,只需一根中空的细竹管子,两头去掉竹节。子弹则采自田野、山坡上生长的苜蓿。此物能结荚果,荚果中怀孕许多细小颗粒(俗称阿芙儿籽籽)。将籽籽含于口中,两腮鼓胀,从竹枪孔奋力吹出,可击打任何目标。射程远近,就看你的中气有多足了。
但逢春节,最好的节目是划甘蔗。北风呼呼中,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小子,衣服穿得比平常鲜亮。用压岁钱买来甘蔗,或数根,或一捆,置于墙角斜坡,手持快刀,较量刀法。此甘蔗为当地特产,腰身纤纤,如指头粗细,高约两米,俗称“白甘蔗”,与体型粗壮的红甘蔗不同。比赛时,数名参与者轮流手握甘蔗,从根部握至蔗梢,握最后一手者即第一个开刀。遇甘蔗比人高时,就脚下踩根板凳,或爬到坡上,或立于台阶,取居高临下之势,挥刀劈杀。技艺精湛者,一刀而下,可势如破竹,从腰部劈至根部,谓之“排卦”。倘甘蔗形状弯曲,难度增大,则较为费时,也最见技巧。比赛完毕,各自以所获甘蔗较量长短,最短者即为输家,购买费用便由他一人付了。
划甘蔗这种比赛,周围常聚大群看客,既能一饱眼福,又能乘机分享胜利果实。胜利者常常表现慷慨,愿意潇洒的拿了赢得的甘蔗酬劳看客。
进入夏季,游玩的方式一变而为洗澡。我所居处的地方,东有岷江,南有大渡河。从月儿塘背面的高标山俯瞰城市,发现它就像一个楔子一样,楔在两条河的中间。靠近城市一侧,沿岸城门之多,为蜀境之最。东有兴发门、承宣门、平江门、人和门、安澜门等十五座城门及码头,南有来薰门、育贤门、丽正门、肖公嘴。一座城门便是一处出口通道,一个码头即是一个货物集散口岸。由城门或码头下河,洗澡最是方便。生长于这样的环境,不会游泳真是有罪。故而男人个个皆是浪里白条,女子身边躺的都是水中豪杰。城中男人,从小便要下河洗澡,光着屁股乱逛沙滩。进入小学,已是游泳好手。
这项活动快乐无比,然而风险也大。每年总会淹死数条生命。偶或便会传来消息,谁家的小孩昨儿死在河里。有一年高北门城楼上,两户人家门前各置一块门板,上面躺着两个淹死的小孩。别的游戏,不受干预,惟独下河洗澡,风声紧时,学校便要出面制止。为提防学生中午私自跑河里凉快,下午上学,所有男生都得到操场集合,由老师挨个检查。并不听你申辩,自己先将衣袖绾起,老师顺队伍过来,在手臂上用指甲一划,即可判明你下河洗澡没有。此法最灵,只要指甲过处,手臂上出现一道白痕,无须旁证,必是去水里泡过。老师手指一挥,犯规者自己就去旁边呆着,听候发落。天气炎热时,犯规者众,就要特别的留下来,顶着金光光的太阳,俯首垂手,接受措辞严厉的训话。我读小学时,对此印象深刻,因为受训的队伍里,也常常有我的身影。
其实学校对于学生,应该说非常宽容。譬如我们抓子儿,赢糖纸,赢烟盒,赢画像,老师一概不管。这类输赢,纯粹好玩,并无赌博性质。子儿是从街上检来的各种果核,其中李子核、杏子核最多,荔枝核、桂圆核就很稀罕。不似如今,满街都是卖荔枝的,三五元一斤买来随便吃。糖纸、烟盒,来源亦复如此,都是去繁华街道拣的。至于画像,就要花钱买了。一张硬纸板上,图印三国、水浒一类人物,栩栩如生。用剪子一幅幅的剪开来,组合后非常便于收藏。
抓子儿这些游戏,一年四季皆可进行。惟活动量大的陆地游戏,则一般只在冬季展开。譬如跳绳,踢毽子,踢子儿,天气寒冷时最是适宜。跳绳一类游戏至今尚存,大同小异;踢子儿却近乎绝迹,有必要说道一番。
踢子儿,有的地方叫跳房子.只要有一空地,用粉笔或石灰在地上画出一个方框,中间分出许多格子,一个简易的运动场便告规范就绪。许多游戏,男女有别,男爱女不爱,反之亦然。惟独踢子儿,堪称男女混合运动。器材也就地可取,随便找一瓦片便是。讲究者则用铁盒代替瓦片。铁盒多为上海生产的护肤霜,商标名称叫“百雀灵”,当年殊为罕有。拿这种铁盒装满砂子,用来踢子儿再好不过。铁盒在地上摩擦,不单声音清丽动听,且平顺而易于控制力量大小。
游玩时,先于方框旁边,大约一丈开外的地方画一横线,大家各自拿了瓦片抛掷。规则是比较谁抛得距离横线最近,过线则形同自杀。距线最近者获首发资格,由她(他)第一个开踢。踢者站于框外,将子儿(瓦片或铁盒)丢入第一格,人从框外单脚跳进格中,将子儿踢进第二格,再依次踢入第三格、第四格,直至第七格,最后拿了子儿一脚踢出框外,人即跳跃而出。途中另一脚不得落地,落地即算犯规。此为第一轮。第二轮须将子儿丢入第二格,第三轮丢入第三格,以此类推。丢出格子外即算犯规,游戏权移交他人。丢第五格时,丢法上有些变化,要求游戏者站于方框角上,成斜线抛掷子儿,用意在增加一点难度。
踢子儿看似简单,其实大有技巧。譬如力量掌握,必要适度。力大则要么踢出格外,要么压线犯规;力量不够,却又可能靠近格子边缘。倘若遇到这种情况,惟有凭借脚功才能解围。游戏者在单脚跳跃中,劈,铲,拐,探,可变化出种种踢法,令人惊叹。最可观者,是男女混踢,气氛融融,无分界限。遥远一望,便是风景;临近一看,好比兄妹。古书上说,两小无猜,庶几近乎?
儿时游戏,名目繁多,花样纷呈,多到不能完全列举。回忆起来,不免感慨:过去的学校更像学校,今日的学校更像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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