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在外地读,放寒假,从外地坐二十多小时的火车回去,带着当地的土特产,顺便也带回一大摞书回家,当然,这些书结果原封不动地又带回学校。假期里经常出去跟同学们聚聚,聊聊天,回忆校园往事。刚好接到小学同学二胖的电话,约我出去镇上转悠转悠,我答应了,便换件外套出去了,二胖在我记忆里长得是肥头大耳,也不知现在是更胖了,还是痛下苦功,减肥成功。
见了二胖,他没有多大变化,还是一样的肥头大耳,相比小时候的二胖,现在的他就是一个放大版的而已,我们约好喝酒去,席间还有几个小学要好的朋友,大家谈着以前的糗事,突然不知道是哪个提到“麻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我的脑海里翻腾,我努力想再现那张脸,可实在是记不起。最后还是二胖的反复提示让我回想起来,麻杆是我们对他的外号,他真名叫许超,许超瘦的出奇,不高不矮,中等身材,那副躯干连着火柴梗般的腿脚,风吹起来,纸一样的衣服贴在瘦排骨上。我笑着问道:“麻杆他现在在哪呢?”
“你还不知道啊,麻杆前两年因为偷盗坐牢了。”
“这么传奇,什么故事啊。”我吃了一惊,同时我的好奇心压抑不住。
“哪有什么故事,他高中读了几年就不读了,出去混社会了,估计是跟了什么混子,这才出这事。”
二胖也插嘴说到,“你高中在一中读书,去了县城,自然就不知道,你是好学生。”
“哪有,你们不也都上大学了。”
“就你一个是本一,我们这哪上的大学,大专,瞎几把混日子的,就你是最正经的。”
我也不强辩,坐在桌边,喝了一口啤酒,酒冰凉冰凉地滑落到肚子里。我回想起记忆中的麻杆,那个沉默低调的少年。
麻杆的座位是教室里靠窗靠后的座位,真的是一个容易让人忘记他的存在的位置,可经过那一次事件后却让他在小学里声名大躁。事情发生在一个令人昏睡的午后,早上的体育课更把我们这群野孩子折腾累了,体育课属于自由活动,老师不太大管你,学校里没有篮球场,唯一的篮球框也消失不见,只剩光秃秃的篮板,靠西边有块场地,场地上有个水泥台砌成的乒乓球桌,再靠里头有两三根废弃的旗杆,是三根还是二根我也记不清了,但我知道后来那天下午之后是一根也没有。我们经常爬那旗杆子,废旧的旗杆因我们的照顾,杆身是油腻腻的,能爬到顶上的自然声名大振,全班没几个能爬到最顶上的。午后的知了在闷热的空气中鸣叫,我趴在桌上流口水,做大梦呢,因为我的学习还算优秀,老师看到了也没怎么管我,忽然,我听到桌椅板凳呯呯作响,我醒来一看,周围一片骚动,好多学生围在窗户口向外张望着,好像外面有魔术师在表演。我也伸长了脖子往外望去,只见一个老头在学校里头瞎逛着,腰上别着把刀,一把长柄的砍木头的刀。当时学校没有什么安保措施,那个年代的农村也是一向平静和睦。这位带到老头一下子引起全校师生的注意。
老头在学校里瞎转悠着,似乎并没有什么打算,只是像刚吃饱饭的人在散步一样,可是校方这边却紧张得不得了,立马打了电话通知派出所和保卫室的,小学哪有什么正规的保卫室,一个看门的老大爷刚才在睡午觉,这才让老头晃进来了,眼看老头带着刀,学校的教导主任紧张地跑下来通知老师们别让学生出去,把门窗关好。然后学校几个男老师出来,手里拿着木棍、扫把,似乎要进行场革命,学生们反而一点都不紧张,对着窗户好像在看一场有趣的表演。
老头继续散着步,似乎毫无企图,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的双眼无神,脸上皱巴巴的,满头银发,身子瘦小但结实有力,当他的目光触到破旧的旗杆时,整个人楞在那里,目光聚在旗杆顶,忽然,老头脸色发红,身体抖得像个筛子,仿佛有股电流传遍全身,嘴里不断地嘟囔着。下一秒,他发狂地冲向旗杆,抡起砍刀来劈,咣当一声,刀刃与旗杆间迸出火花,他卖力地砍着,一刀,两刀,旗杆是薄薄的铝合金做的,经不住砍,被他几刀下去就瘪进去,直接弯倒在地,众人不敢上前,班上同学都眼睁睁让老头破坏我们的娱乐消遣工具却没一个人敢出去阻止。此时班上所有人都凑在窗户前,有同学干脆就踩在桌子上站着,而只有麻杆静静地躲在角落,他低着头伏在桌子上。
派出所终于来人,拉住了老头,可是我们最爱爬的旗杆都被砍倒在地,校方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拉走老头时,听到他大喊你给我下来,你给我下来,仿佛那杆上有个人似的。
出事后几天,校园内疯传着老头的事情,一时间成为校园话题,很快,人们很快知道了老头的来历,他就是麻杆他爷爷,麻杆从小跟着他爷爷,他爸在麻杆他妈怀他的时候就已经在外面找了个小三,麻杆三岁时候,他爸妈就离婚了,法院判了麻杆跟他爸,但他爸成天沾花惹草,麻杆其实是他爷爷抚养长大的,爷爷虽然精神有点问题,但生活饮食都跟正常人一样,家里的三餐伙食都是他煮的,老头子身体还算硬朗,下地干农活,还自己种了些包菜,我在放学的路上经过那片农田,偶尔会见到他一个人坐在那块大方石上,抽着根旱烟,默默地呆上好久,像尊雕塑,他看到我,露出黄牙,笑着说:“呀,都放学啦,看到超仔回来了么。”
“麻——,那个,那许超早就跑回去了。”
“哦,我也回去。”说着他就收拾东西了。
有一次我见到他依然坐在石头上,呆呆地望着天空,如果没有天空中那只大鸟飞过,那幅画面真让人觉得时间停住了,我从边上走过时看着他那张老脸,浑浊的两行泪水挂在那布满褐色硬斑的脸,他竟一点都没察觉到我的到来,我踢起一个石子,石子掉到水坑发出澎的一声,他像是一头被惊吓到的猫,警觉地盯着我,两眼空空的,目光投到我这边,却又穿透我似的,好像不是在看我,喊了一声:“你们就不能放过他么。我求求你放过他吧,求求你了。”我顿时害怕起来,这话虽说好像不是对我讲的,但还是让我双腿发颤起来,直奔家里,后来家里人听我喘着粗气说自己遇见的事,此后再也不让我回家时经过农田,吓唬着我,说是你小心那个精神病把你捉了卖掉。
那次事件后,大家都知道了原来麻杆他爷爷精神有点不正常,其实我从来没见过他做了什么要不得的举动,平时多见他在农地里,那把砍刀也多是用在砍树枝、割藤蔓,我也不理解村里人都说他是精神病,不要跟他接触。麻杆在那天后渐渐也知道了大家都在议论自己,他故意装作没听见,从那些大孩子身边走过,有些捣蛋孩子会在一旁嘲讽着他,他总是低着头,他变得更加沉闷寡语,一个屁都不放,我印象中跟他再也没说过话了。后来随之而来的期末毕业考试让大家感到紧张的气氛,同时也在互相惜别,不知道能不能在初中学校再分到一个班级了。
我继续跟我的小伙伴们扯话喝酒,不知不觉天已经开始黑了,酒席也散了。我回到家看会小说,玩了几把游戏就沉沉睡去。梦里见那小学里的旗杆屹立不倒,我爬到了最高顶,傲视群雄,然后班主任看到了,就来捉我,在我身后大喊,“陈xx,你不要命啦,真是找死。”
阳光斜照着进来,外面一阵喧天大啰吵吵闹闹,把我从床上吵醒,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起来刷牙,我奶奶早就醒了,在院子里散步着,我喝了一口水,咯噔咯噔地在嘴里荡来荡去,吐掉,对奶奶说:“这外面在闹啥呢?”
“什么闹,人家送葬。”
“哦,谁啊?”
“村头老许家。时候到了,阎王爷来收啦。我这把老骨头,估计时间也差不多。”
“胡说啥呢,”我吐口嘴里的牙膏沫子,“老许家是哪个老许家啊。”
“就那个精神有点不大正常的。”
“噢,就是小学那会拿把砍刀进学校的...的那个老头”我吞了口水又开始咯噔咯噔起来。
“奶奶啊,我觉得那他怎么也不像精神病,他不是好端端的,又不乱抓乱叫。”
“刚出事那几年闹得凶呢,后来就老实多了。”
“刚出事?”
“老许有个大儿子,搞运动的时候上吊死了。”
后来我才听我爷爷说的细节,老许家原来有两个儿子,老大长得白嫩俊秀,身材高挑,好多姑娘都喜欢着他,老二跟哥哥比起相去甚远,这老二就是麻杆他爹,老大学习勤奋,干活勤快,人还文化水平挺高,爱看些诗歌文集,喜欢听英文歌,跟一个城里下乡来的的女同志相好过,两个人经常用英文写着情书,无奈遭到这个女同志家里人的强烈反对,女方举家迁往美国,这下可把老大伤得不轻,发了一场高烧,躺床整整一个礼拜,脑子差点没烧傻。再后来,文革搞运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因为老大跟那女的扯在一起,人们把叛徒、走资的帽子往他身上扣,成天批斗,搜刮出那些英文的情书说他是通敌特务,跟邪恶的美帝搞在一起。老大终于受不了折磨,过了一个礼拜就在批斗台子上的旗杆顶上吊自杀了。
老许被刺激坏了,可笑的是那些英文情书不是别人拿出来的,是老二从老大房间里搜出来的,交给批斗大队的。老许自从老大上吊后,精神一下子崩溃了,他见到旗杆就发疯,有时候会发疯的胡言乱语,一个人也跟空气喊话,幸好村支书是老许的老战友,不然估计老许也要以妖言惑众、阻碍社会主义建设的名义给抓起来。
我听完后不禁唏嘘,感叹这场灾难把老许打击得够呛,如今也算解脱了。我站在二楼,隔着远远的村落,送葬的队伍走到了山脚下,锣鼓声渐渐小了下去,鞭炮放出的烟雾还未消散,我隐隐约约好像看到老许的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又随着烟雾慢慢升起,升起,消散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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