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盏昏黄的油灯

自西方工业革命以来，人世惊变，电力时代席卷四洋七洲。后洋务运动西学东渐，慢慢封建革除，西式电器普惠国人。从前长袍马褂在月下疾书的身影不再因了风动烛灯而摇摆，电灯的稳定的光亮使黑夜煌煌如昼。油灯昏黄的光芒自此在历史的长河中悄然暗淡，仿佛那迟暮的老者独自走向生命的消亡，安静地离去。没有人知道它心中是否还有眷恋、不甘，似乎也没有人为它的消逝而叹息、挽留。今时今日，我只想为这一盏已几近消失在人们视野当中的油灯写一曲挽歌，寄托一份内心的向往和叹惋，但愿我这份迟来的哀悼能让它走得安心一些吧。

    在过去上千年的岁月里，蜡烛、油灯一直默默地守护着人类，在没有电的漫长时光里，它们就如同光明的使者，为先民们驱散了无数的黑暗，换来了每晚的安眠。然而时间的力量总是令人无法抗拒，科技进步、文明发展，带给了油灯无法改变的结局，尽管它为人类生存曾鞠躬尽瘁，最后也不免只带着一句“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无力褒扬，寂寞地消散。

    我对于那个生活在油灯光亮下的时代始终是有些向往的，但在我看来，油灯对我的吸引绝不仅仅是来源于它的照明功能，更多的是因为油灯这一看似普通的意象却屡屡出现在文人骚客的诗词歌赋当中。生活在如今这个时代，我已经没有那份幸运去真实地体会油灯下的昏黄的时光，只能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去感受前辈们留下的那一盏盏油灯所拥有的独特魅力，竭尽所能地想象、复原那些也许曾真实存在过的场景，苛求能从中得些许触动或是感悟。

  我曾在无意间的思索中怀疑：为何现如今再也难以欣赏到真正富有生机与活力、才情四溢又绽放着思想光辉的文字？为何我们的前辈们能够创造出那么多令人叹为观止的作品？如今的我们仿佛只有物质方面的提升，精神层面却是不进反退，具体的缘由也许是多方面的，不过我觉得，环境对于文学创作影响颇大，而那盏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油灯就是许多环境因素当中不可忽视的一点。

    我是一个颇喜欢欣赏文学书籍的人，有时也会看些精美的古诗词，并由那些在现实中难以见到的诗中场景联想到作诗之人，脑洞大开地想象诗人是在怎样的环境中写下的诗篇。在这些幻想当中，最初的一种就是诗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于一盏昏黄的油灯下挥毫，灯光摇曳而笔耕不辍。那段场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构成了我对文学创作的原印象，甚至我至今固执地认为，油灯的消逝是文学创作的一大损失，这里所谓的损失是两方面的，一是指文人们从此失去了一个极其珍贵的创作环境，二是指文学作品里失去了一个富有情趣和深意的意象。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在创作诗歌散文等作品时，如果是身处一间亮堂堂的书房，虽然光线无疑是极好的，但创作者很难让自己的思绪融入到自然中去。在满屋子人造光线的保护中，创作者会不知不觉地和自己的创作对象间隔开一层膜，无法做到真正地交流，这对于景物形象的描写塑造以及对自然现象的体会感悟无疑是致命的。反之，当古人在油灯下挥洒胸中情感时，昏黄的灯光虽然无法让视线最好地凝聚，但是却无形中营造了一个不但静谧而且无限贴近外部世界的创作环境。创作者会感到似乎连时间都已忘记了流逝，一切的事物、景象都如同静止般的停下来并展现在眼前，许多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也随之涌上心头，就如我们所期望的那般，文思泉涌。油灯是有生命的，在人无数次的添油、擦拭、抚摸当中，它早已不像电灯那样仅是作为一件照明工具而存在。在那些昏暗的夜里，它的光芒带给创作者的还有自然的人性的温暖。事实上正如同大多数人都曾经历过的那样，每晚当我们躺在床上，接触到那最原始的黑暗时，我们的大脑总会格外的活跃，思维也异常清晰，我想这也正是古人在昏黄扑闪的灯光下笔耕时的精神状态吧。

     此外，说油灯的消逝使文学作品里失去了一个富有情趣和深意的意象也绝非信口开河，油灯实实在在于文学创作的世界中占据了比较重要的地位。在中国古典诗人笔下，灯烛是一种富于审美意蕴的艺术形象，是反映诗人独特的情感活动的经典意象之一。杜甫所谓“乐极伤白头，更深爱红烛”，直接表明烛红给人带来的审美愉悦。漫漫长夜，一灯相伴，它有抗击黑暗的力量。独坐窗下，烛影摇红，那是一种迷离温馨的情怀。浓浓夜色衬着一点烛红构成的优美意境是安全而温馨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寄北》），彻夜不眠，深情诉说，不时剪去蜡烛结出的蕊花，这是漂泊异乡、归期无定的李商隐对团圆的梦想；“何时红烛下，相对一陶然”（《奉酬淮南牛相公思黯见寄二十四韵》），这是白居易对友人相逢、红烛把酒的憧憬；“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羌村》），杜甫千辛万苦逃出沦陷的长安，与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人间的妻子相见，灯下相对，恍如梦中，这是多么辛酸又幸福的时刻！北宋词人晏几道在其名作《鹧鸪天》中化用杜甫这两句诗，表达与相爱的歌女久别重逢的感受：“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油灯）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这些灯烛是久别重逢的见证，它们的光焰温暖迷人，给人梦境般的感觉。事实上，古人对灯烛的描写远远不止这些，据考证，全唐诗》共有1563次写到灯的意象，烛光意象也有986次之多，足以说明古代文人对灯烛的由衷喜爱。晶莹灯火，摇曳红烛，照亮了中国诗坛，构成中国古典诗歌独特的艺术风韵。

     油灯昏黄，烛红悠悠，迷离朦胧。一盏油灯不知寄托了多少刻骨的深情，承载了几许神秘的思绪，它照耀了历史千年，可惜却照不见未来。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在精神的国度里，为它留一点空间，让那一盏昏黄的油灯能够继续扑闪着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