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是一场痛苦的灵修

（本文成于2013年底，芝加哥）

今天，陷入内心的激斗与回忆的漩涡，需要倾诉，需要纪录，需要关怀，需要祈求。

这些年生命的起伏，让我深深地感到，人生最深的痛苦，不是来源于一切外界的窘迫，也不是来源于肉体的匮乏，而是在于人性的局限。每当我们走入思维的极端和情感的漩涡，往往都在于我们这些血肉之躯无法突破的局限。也正是在这些时刻，我们万般无奈地来到神的面前，祈求他的帮助。因为我们知道，人性只能走到这里，而只有广阔无限的神性能够帮助我们战胜痛苦。但是往往我们真正能够领悟的又很少。

什么是人性呢。我时常思考这个问题。在付出了许多代价之后，得到的答案却让人悲伤。人性，最根源最深处的，是自私。没有一个凡人能够突破自私这两个字。爱，亲情，友谊，这些凡俗的词汇都披着华丽的外衣。每一种感情在风平浪静之时都温暖和煦。然而，当争斗开始产生，当个人的伤害大过自己能够原谅的范围，再亲近，再爱护，再珍惜的人都会变成最尖锐的敌人。你不再保护，不再体谅，转而变成可怕的攻击。每一个受伤的人都是一个隐藏巨大能量的武器，他们似乎随时都准备着给原本爱的那些人一个致命的打击。

得到这样的结论，也许过于悲观。然而真正走入过极端甚至徘徊于死亡的人才会更深刻地思考人性与生命的意义。

我第一次陷入对人生深刻的思考，是我的父亲突然离世。那时的我18岁，处在青春无知和叛逆的年龄。

我感到恐慌，无法探知这个世界的真理和生命的强度，继而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之中。那时我突然变得非常孤僻，一改我素来愿意与人交流，营造圈子，乐于社交的习惯。我开始习惯独处，习惯沉默，习惯叩问内心，尝试作出各种解答。同时，我也不愿意与家人过于亲近，相依为命。我的母亲与我一样，在没有征兆的情况下面对这样的灾难一时无法接受，然而不同的是，她似乎在此刻非常看重家人的依靠，她需要我们这些家人紧紧地依靠在一起，相依为命，互相支取力量。我无法接受这种我母亲希望的支撑方式，因为生命的脆弱让我开始思考独立的必要性，我不想被人同情，更不想和任何人相依为命，这些都因为我不愿意把自己内心的力量再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生命基础之上。

最终，比较幸运的，从一个人的口中，我听到了神国的福音。接受信仰的我开始逐渐转变了一种对待生命的价值观和人生观，随着这种种观念的转变，我的心智和情绪开始恢复。这种突如其来的好转也让我的心灵逐渐升温，我与传我福音的男孩进入了温暖的恋情。其实我们那时的爱情，并不是我母亲当时想象中的年轻的叛逆和荷尔蒙的冲动，相反，我们非常纯粹，非常精神。我们相隔两地，见面很少，但是却总能保持对爱情的信心，也许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因为坚信“神配合的，人不能分开”，所以深信爱有主守护，而彼此信任。

那时我的母亲一时没有办法接受父亲的离世，但是她有着很高的社会地位，使她不得不强让自己用最高的理性来处理这场事故，重建自己的内心。在我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的她还是透支了自己的能力。因为信仰，因为爱情，我和我的母亲产生了激烈的矛盾，在她看来，我因为一种信仰，一个男人，而在她最需要与我相依为命的时刻远离了她。在那时，我的属灵生命还很年轻，还不懂得如何处理和表达自己的信念，更没有办法用基督的心胸和温柔来处理这些事情，我选择了对抗和回避。这件事的收场令我狼狈不堪，我和我的母亲陷入了长达半年的冷战，我不再回家，不再提出任何生活的需求，甚至在全家过年的时候，我也沉默不语。那时我的冷漠到了极点，我没有办法处理我母亲对我的不理解，也没有办法就这样放弃我所想追求的爱情。僵持半年之后，终于有一天，我感到心灵深深的疲惫，这种疲惫和软弱也让我和我那时深爱的男人最终选择了分手

。回想起那时候，真是落魄到了极点。

这件事情过去到今天，已经有整整八年的时间，然而它的影响对我却是深远的。在这八年中，我每当想起这件事情，总是无法完全解脱，我怪过，也痛过，总也不能释怀。到如今写到这件事，我仍然会有那样的一个瞬间突然泪如泉涌，不能自持。因为我还记得那是我第一次与人两情相悦的交往，第一次知道爱情的甜蜜，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愿意奉献自己，只作别人小小的妻子。然而这一切，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是的，每个人都应当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然而痛苦却永远不在理智之内。若干年后的有一天，我的母亲郑重又诚恳地为这件事情向我道歉，我为此极其感动，也终究被时光赐予了更多的理解与体谅。这件事的消融经历了漫长的等待。

人性的本质就是在最极端的罅隙中才能够裸露，因为当一个人受伤走入极端，不再感到被爱，因而也无法再去爱人的时候，自私，这种本性的恶劣才能够裸露出来。在那时，我是如此，我母亲也是如此，只是不同的是，我选择了冷漠，而她选择了逼迫。

有的不止这一件事情，我还经历过太多类似的情形，有些也同样深刻，记忆长远，只是我已经不想再更多来回忆。所有这些记忆都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伤害。每个人当灵魂健壮之时都是理智而友爱的，而当灵魂受到伤害，情感破碎的时候，魔鬼就这样住进了心里，让挚爱之人彼此不能真心相见。

在这样的事情上，真的，谁能说有错呢？然而，谁又能在相似的情形下，强迫伤痕累累的自己作出更理智温柔的回应呢？

也许，只有主。前几天有个基督徒律师与大家分享之时让每个人用一个词汇来形容神，我当时脑海里迸出的第一个词汇就是，原谅。基督被钉十字架，被那些曾被他医治，拯救，帮助过的人鞭打到奄奄一息之时，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父啊，原谅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自己不知道”。耶稣的这句话让我无数次的俯伏在他的面前痛哭。因为他是神，此时只有神性能够赦免这些深刻的伤害，只有神性能够突破人性的狭隘，而在痛苦至深，被逼到死亡边缘的时候，还能够选择原谅。

我曾多次提到，我认为世上最大的美德与感动，不是温柔，不是忍耐，不是谦虚，而是原谅。因为原谅是我们在内心受伤之时，面对人性的局限，最难作出的决定。原谅是极大的爱，因为这种爱，并不是对别人对你的爱和付出的回应和交换，而是将自己完全降低，选择放下，才能达到的超脱。

尝试原谅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极难的，对我来说更是如此。因为我是一个骄傲，又对感情记忆深刻的人。一直以来，我“记恩又记仇” 。如果被人帮助，我多少年都会对那人心怀感激。但是如果我深深受过伤，也真的很难忘记，经常陷入长久又可笑的自怜。

然而人生中有过那么一次，我的内心选择了原谅一个深深伤害过我的朋友，在那一刻，我体会到了至高的感动。这真是一个极其美好的经历。我永远不会忘记，因为选择了原谅，而给自己的心灵带来了怎样甘甜的滋润。

人性是就是一场痛苦的灵修，没有经历过捆锁，永远不会知道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