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我和石健叫醒了睡梦中的小美，我悲切地告诉了她发生了什么，小美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我，她不能明白我对她说的话的真正的意义，她并不知道她将要失去的这个人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之一。
石健叫了出租车，我们三个人匆匆忙忙上了车打算直奔机场，我在行驶的车中给我的哥哥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们一家的安排。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我将石健和哥哥看作是我的家长。哥哥在电话里让我叫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到他住的小区门口弯一弯。
待出租车开到哥哥的小区，我却看见哥哥拉着他的行李箱站在小区的门口。
“我和你们一起去。” 哥哥简短地说。
这些年来，哥哥看着我度过了我人生情变的各个阶段，他明白我的全部的情感，他知道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极为痛苦的时刻。
我的心头涌过一阵热浪。在我人生最为艰难的这一天，哥哥给予了我最为有力的支持和陪伴。坐在哥哥和石健的中间，我忽然觉得我那苦涩而漂浮的心有了安宁。
几个小时之后，我如同踩着云彩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进了萧晨所在的医院。在电梯口，我站住了，我害怕去病房，我害怕面对这个时候，我害怕见到垂危的萧晨，我害怕听见他对我说什么，我害怕苍天对于我的审判，我害怕经历撕心裂肺的痛苦。
“你就在这里，”哥哥命令道：“我带孩子上去，” 他看了看石健，又道：“你们两个就在这里待着！”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假如在这个时刻萧晨要见我，那么，无论我有多苦我有多疼，我只有去相见；假如萧晨并不想见我，那么，我情愿躲过这心碎成沫的时刻。
我身体软软地坐在一楼的椅子上，恐慌地盯着电梯口，我等待着哥哥和小美，我不知道他们会带给我什么样的信息。
“我去给你买瓶水。”石健道，他的目光停在我的干裂的嘴唇上。他站起身来，要往外面走。
“不！不！不！”我惊慌地拉住他的手，我是一只受惊的小鸟，我惶惶不可终日，我恐惧地抱住他的胳膊，结结巴巴地恳求道：“不，不，不！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
石健拉起我的手，像是对待一个生病的小女孩，他道：“别害怕，不要紧，我在这里，你跟我一起去，我们买一瓶水就回来。”
我失去了思维，我跟着石健，我不知道我们去什么地方买了水，我也不知道我们是如何走回了医院。我只知道我的目光长久地盯着电梯门，我等待着哥哥和小美的回来，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萧晨是否要见我，他会对我说什么。
我在等待着萧晨对我的判决，或者说我在等待着我的良知对自己的判决。在这场婚变中，我到底做了哪些错事，我对萧晨说过什么样的伤害的话，在萧晨的早逝中我负有怎样的责任。
忽然间，萧晨留给我的最后的短信的内容划过了我的脑际：“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女儿的爱…….”
萧晨他不恨我，他感谢我尽了母亲的责任爱着他的女儿，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话，他给我的最后的留言是“谢谢”。
刹那间，我的心有了一丝轻松。是的，虽然我们有过彼此中伤的言语，虽然我们有过彼此伤害的行为，但是，离婚时，我们未曾诉诸法庭，我们和平协商，我未曾恶劣地去算计和抢夺他视为生命一般的金钱。面对他和同居女友，我选择了同意离婚予以成全。我终于发现我并未将自己钉在罪恶的耻辱柱上，我不必对萧晨的早逝负有责任，我看到了做一个好人的意义，那就是，面对着这样的场面，你可以找到你的心安。
不知过了多久，哥哥拉着小美的手走出了电梯。
我的心脏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的狂跳，我恐惧地看着哥哥的嘴，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哥哥看着我，喃喃道：“……人已经昏迷了……医生说就这两天、三天时间了……”
我困惑地望着哥哥，我觉得这是一个梦，很奇怪，我就是无法从这个梦中醒来。
小美眼睛红红地看着我，她乖巧地依偎在我的身边，她天真地道：“妈妈，大家都在哭，我也就跟着哭了。韩阿姨那么漂亮的一个人，一小子就老了十几岁，好可怜，所以，我就哭了。”
十三岁的小美从来没有和自己的父亲生活过，她并不明白她的损失，她并不明白失去萧晨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善良而天真的她，居然在为韩雪而悲伤，她竟然不懂得属于她自己的悲伤。
“我们先去吃饭，”哥哥命令道，他用慈爱的父亲一般的目光看着小美，继续说：“孩子饿了。”
我们四人来到了一家餐馆，我不知道吃了一些什么，我只知道我如同一个失去了思维的木偶，我一切听从哥哥和石健的安排。
席间，哥哥的手机响了，来电的是萧晨的弟弟萧良。哥哥离席去接了电话。
接下来，哥哥快速地三口、两口地将饭吃完，哥哥站起来，拉住小美的手，道：“我带孩子去医院盯着，” 他看看我，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石健，道：“你们两个先回酒店，有什么事情我会给你们打电话……”
石健看看哥哥，兄弟二人心领神会地交换了一个目光。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们，不明白他们的目光的意思。
我在酒店的床上躺下，疲倦困乏却又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我大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蓝天，窗外是夏日耀眼的阳光，我却觉得一片昏暗。
石健照顾我躺下，自己却站在一旁。迟疑片刻，他道：“我要回自己的房间。” 几分钟前，他在这家酒店定了两个房间，一个给我和小美，一个给他自己和哥哥。
我困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片刻之后，我又一次如同惊弓小鸟一般跳了起来，我拉住他的胳膊，再一次结结巴巴地道：“不，不，不！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你别离开我，你别离开我。”
石健耐心但是又很坚定地道：“不要紧，别害怕，我就在隔壁地房间，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你也可以来找我。”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去他的房间，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我的天性的顺从让我接受了他的安排。我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其实，在这个时刻，石健已经知道萧晨不行了，哥哥的说话的声音和眼神告诉了他这是最后的时刻，男人敏感如石健，可以扑捉到这些细节，懵懂之中的我对却很迟钝。
石健知道没有多久之后，他就会接到哥哥的电话，告诉我们萧晨逝去的消息，他不忍心当着我的面接这样的一个电话，他坚持要回到自己的房间是为了避开我去接这样一个电话。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石健告诉我，他回到房间没有多久，就接到了哥哥的电话，哥哥告诉他萧晨故去了。
石健后来告诉我，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圈，内心苦涩地想：上帝啊！我可怎么对她说？！您让我怎样去和她说？她其实是那么深地爱着他！他才发现他可以避过当着我的面接听这个电话，但他逃不过要告诉我这个毁灭性的消息。
石健长时间地在自己的房间地踱步，不知道怎样开口将这个消息告诉我……
我却迷迷糊糊地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这个时刻，母亲的天性忽然在我的心中复苏，我想起了女儿小美，心里有些心疼这个孩子。哥哥说萧晨还有两、三天的时间，这会是真的吗？那么，这两、三天的时间，我的女儿是不是要日日夜夜守候在她的父亲的身边？没有我在她的身边，女儿会不会害怕？这两、三天熬下来女儿会不会在精神上、身体上如同我一样处于奔溃的边缘？我暂时放下了对萧晨的痛惜，在心里暗暗地疼着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石健走进了我的房间。他怔怔地站在我的面前，默默地看着我，不说话。
挣扎了一会儿，他将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看着窗外，他好似很平静地说：“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
我目光呆滞地看着他的嘴， 有很长时间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原本以为也许医生还有回天之力，也许这两、三天还有奇迹还可以发生。我原本还在等待着奇迹的发生，我原本还在等待着有人告诉我这是一个梦，萧晨会好好的。
过了一会儿，我明白过来石健在说什么。我很奇怪我居然没有哭，我只是很艰难地看着石健，我只是觉得我的心脏跳动得好累好累。我真的好累！我的心太累了！我为什么没有哭？我的心为什么跳动得这么累？
我又想到了女儿小美，不知道她这会儿在做什么？
我看着窗外心中默默地说：萧晨，谢谢你，谢谢你苦苦地等着我们的女儿，不让她这一生有着未曾见自己父亲最后一面的遗憾，萧晨，谢谢你，谢谢你不难为我们的女儿，你就这样撒手而去，没有留给女儿一点点的困苦和折磨……
我依旧不能够相信这短短一天的时间里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在我的意识中，我的手机还会响起，手机里还会传来那个我熟悉的声音：“是我，是我……”他永远地认为我就会识别出这个声音是他，而我也的确能够这样识别。
我们依旧会在电话里争吵，为女儿去哪里留学而争吵，为女儿上什么学校而争吵，为女儿什么时间来看望他而争吵。我忽然发现，争吵是何等地幸福，我终于明白了，他其实是在故意和我争吵，他在创造话题和我争吵，他在为一些原本不值得争吵的事和我争吵，他在发泄我们不能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的遗憾，他潜意识里希望看到我依旧对他在乎，他渴望和我的交流，哪怕这种交流的唯一的渠道是争吵。这是多么痛的爱的领悟！只是，当我领悟到这些的时候，我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和他争吵了。
没有爱哪里有恨？我恨他是因为我爱他，他恨我是因为他爱我。
一切记忆终成美好，一切记忆终成带着极端痛苦的美好。
多么痛的领悟啊！当我领悟到这一切的时候，我却真正地永远地失去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哥哥带着小美回来了，小美眼睛红红的，看起来疲惫极了。她依偎在我的身边，给我讲述最后的一幕，我迷迷糊糊地听着。
哥哥看看我，看看小美，我们的神色都处于极度的衰弱困顿的状态。哥哥很果断地说：“我们把酒店的房间退了，我们现在就去机场，我们回家去。葬礼会在一周后举办，到时候我们再一起过来。”
我已经没有了正常的思维，我只是机械化地点点头。
我不知道是怎样跟着哥哥、石健和小美来到了机场。我只记得候机的时候，哥哥坐在我的一侧，石健坐在我的另一侧。
哥哥侧过头来对我说：“……他真的很顽强，动了三次手术，他想活下去……他对他家里人说他想要活到看着他的大女儿上大学….最后大家给他换上衣服，他生前安排好说他要穿他大学时的校服…..我看见他腹部那么多道伤痕……那些动手术的伤痕……”
我的心脏艰难地跳动着，我的心脏累得坚持不住了，我依旧奇怪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哭，我只是在心里苦苦地说：“哥哥，求求你，别说了，哥哥，求求你，别说了……”
我苦苦地在心里想：萧晨，你是一个顽强的人，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你是一个干出了一番事业的人。也许你的寿命就是这样短暂，也许你命中注定就是要干一番事业。我对人世间的认识是肤浅的，我并不能参透苍天对于我们每一个人的旨意。我可以坚持我的人生价值观，但是，我并没有足够的智慧一定要来指责你的人生观。也许苍天就这样安排你的短暂的人生，让你拥有辉煌的事业，让你拥有动人而痛苦的爱情，让你留下你在这短暂的人生的足迹。萧晨，你要穿上大学的校服告别人世，你是在怀念我们大学时代纯洁的心灵吗？你是在追忆我们大学时代美好的理想吗？
哥哥却继续说：“我真奇怪萧晨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我可以帮他在北京找好的医院好的医生啊！”
我在心里更加苦涩地问：萧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不告诉我？
石健坐到了我的身边，他喃喃地道：“萧晨就像是为了你来到人世间走了一遭，当你真的在心里定下誓言要在情感上放弃他的时候，他的生命就在这个时候结束了。”
我苦苦地看着石健，我知道石健以他对我的全身心的爱形成了这样的视角，这只是他出于他独有的爱的视角。
我苦苦地望着天，问上帝：上帝啊！您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上帝啊！您为什么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难道您真的是为了让我彻底放下萧晨好好和石健过日子？您不用这样安排我也会和石健好好过日子的。萧晨的父母、妻子、女儿们都需要他，他也需要她们啊！萧晨他纵然在赚钱等事情上有过错误，可您已经用坐牢、生病等等罚过他了，而我们哪一个人没有犯过萧晨这样的骄傲、贪婪等等罪行呢？您为什么没有罚我们呢？
上帝，您的意志我永远无法度量，我的视野的狭隘，我会猜错您的意思，萧晨也许只是命定要走完这样的历程，您可能已经接萧晨这个本质善良的孩子去了天堂。
到了登机的时间了，我和石健同时站了起来，哥哥一把拉住了石健，道：“石健，我们俩坐前面，让她们娘俩坐后面。”
石健拉起行李箱，跟着哥哥一起向前走。
就在石健背过身子和哥哥一起向前走的一瞬间，我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了下来，我才明白，我是为了石健而不哭。我是多么痛惜萧晨的早逝，我又是多么在乎我和石健的感情！我的潜意识在控制着我自己，不让我在石健的面前痛哭，我不愿意再伤害石健。
眼泪流下来的时候，我的心脏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我的心脏不那么累了。我在心里说：“哥哥，谢谢你，谢谢你拉走了石健，谢谢你让我的心脏可以休息一会儿。”
飞机起飞了，哥哥和石健坐在我们的前排，我和小美坐在后排。
我一直在无声地哭泣，我的眼泪一直在哗哗而流，我的神态吓坏了小美，她拉住我的手，开始安慰我：“妈妈，你别哭了，我们的生活还不是和过去一样吗？你看，这么多年，你、我和叔叔都是在一起生活，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生活啊！爸爸在的时候是这样，爸爸不在的时候也还是这样啊，我们的生活没有改变啊！妈妈，妈妈，你不要哭了，你不要哭了。”
我苦涩地摇摇头，眼泪继续无声地流。
不一样了，这个世界不一样了，这个世界上不再有那一个男人，那个曾经全身心地爱过我、我也曾全身心地爱过他的男人了。
我的悲哀还在于：小美居然对这一切全然不懂，她不知道她的父亲有多爱她，她不明白失去他对她而言的意义。
飞机在飞翔，空中传来一首歌，那是张柏芝的《心语心愿》：
我要控制我自己
不会让谁看见我哭泣
装作漠不关心你
不愿想起你
怪自己没有勇气
心痛得无法呼吸
找不到你留下的痕迹
眼睁睁的看见你
却无能为力
任你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找不到坚强的理由
再也感觉不到你的温柔
告诉我星空在那头
那里是否有尽头
就向流星许个心愿
让你知道我爱你
别了，萧晨，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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