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写了最喜欢的词人辛弃疾,今天写一名杂家,诗书文章俱佳的刘禹锡。
为什么喜欢他呢?大概是因为一直喜欢他的《陋室铭》吧。
刘禹锡,字梦得,世称“诗豪”。白居易写说过,“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夫合应者声同,交争者力敌,一往一复,欲罢不能。繇是每制一篇,先相视草,视竟则兴作,兴作则文成。一二年来,日寻笔砚,同和赠答,不觉滋多。”
他出生于公元772年,家境不错,出身世家,自称祖先是中山靖王刘胜。其父、祖均为小官僚,他很小就开始学习儒家经典和吟诗作赋,既聪明又勤奋。
公元790年,十九岁前后,刘禹锡游学长安,在士林中已获得很高声誉。21岁那年,刘禹锡考中了进士,与柳宗元同榜进士及第,同年登博学鸿词科。两年后再登吏部取士科。三年内连登三科,此时的刘禹锡英姿焕发。贞元十六年(800年),任淮南节度使兼徐泗濠节度杜佑的掌书记,贞元十八年(802年),调任京兆府渭南县主簿,不久迁监察御史。当时,韩愈、柳宗元均在御史台任职,三人结为好友,过从甚密。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顺宗即位,原太子侍读王叔文、王伾受顺宗信任进入中枢。刘禹锡的才华志向素受王叔文器重,遂参与对国家财政的管理。这段时间刘禹锡政治热情极为高涨,期间与柳宗元建立了更深厚的友谊,并一道成为革新集团的核心人物。“二王刘柳”集团在短短的执政期间采取了不少具有进步意义的措施,但由于改革触犯了藩镇、宦官和大官僚们的利益,在保守势力的联合反扑下,很快宣告失败。顺宗被迫让位于太子李纯,王叔文赐死,王丕被贬后病亡,刘禹锡与柳宗元等八人先后被贬为司马,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八司马事件”。
少年得志,结果33岁栽了一个大跟头。一般的人看来,要么是愤世嫉俗从此不近庙堂,要么是开窍后与利益集团同流合污。可刘禹锡都不选,他有他的傲气。(当然也正是他这引人争议的傲气,后来竟导致一帮基友第二次被贬,这是后话。)刘禹锡收拾行囊启程朗州,在大家秋日被外放心情都十分低落时,他却作诗一首传遍了京城,向人们展示了自己的精神状态,“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第一次被贬,柳宗元在永州,刘禹锡在朗州,大家都相互通书信,相互写诗,激励对方。他们共同的好朋友,大文豪韩愈,还在朝廷做官,翻身也还是有一定希望。可这一等,竟是十年。
柳宗元曾写了《永州八记》,还写了《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刘禹锡则写了《浪淘沙词九首》之八: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元和十年正月(公元815年),朝廷诏八司马进京。二月,被贬十年的他们回到了久别的长安,一扫之前的心灰意冷,个个心情激动。这年三月,刘禹锡邀请柳宗元等人去京城里的玄都观看花。触景生情,刘禹锡诗兴大发,作了一首诗:
《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他诗兴大发,并隐含讥讽,却不想因诗惹祸捅了一次马蜂窝。诗的后两句类似开玩笑的话,讥讽那些靠排挤自己得到提拔的朝臣。明眼人也看得出来,标题的“看花诸君子”及诗中的“桃千树”,均是指朝中权贵。此诗的大意是讽刺朝廷新贵尽为“刘郎去后”之辈。刘禹锡的心中或许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被贬,哪还有你们这些小人得志的机会?本想替众好友挣回些面子,没想到在京城引起了一场风波,激怒了一帮旧派朝臣。
八司马回长安屁股还没坐热,随即又被贬放到“五谷不毛处”。韩泰为漳州刺史,柳宗元为柳州刺史,韩晔为汀州刺史,陈谏为封州刺史。而引爆导火索的刘禹锡更是被放置最远的播州,即今天的贵州遵义,当时异常荒凉,是个人口不足五百户的小州。
刘禹锡当时还有八十多岁老母,同去必就死地,分离也是死别。面对此情此景,他的好朋友柳宗元,不顾自己本来就已经很差的身体,几次上书,要与刘禹锡交换地方,他说:“播非人所居,而梦亲在堂,万无母子俱往之理”。好在皇帝最终接受了意见,也没让柳宗元换,就把刘禹锡的地方换在了连州(今广东)。
什么是好朋友,什么是真知己?在遭受厄难之际,不先想着保护自己,而是替朋友考虑的人,堪称真知己。何况,自己遭的这次罪主要还是朋友惹上的祸。从他们两个身上,我们是否悟到了一些关于情谊的理解?
这一年的三月,别人是草长莺飞,他们却是又得悲伤走上外放的路。他们相约结伴而行,至湘江,该分别时心里却什么也不肯分别。刘禹锡既为自己连累了好友而懊恼,又为得到好友的帮助使自己不至于被贬到穷山恶水而感激。终于,满腹的离情化为了诗句:
《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柳宗元)
一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干行便濯缨。
《再授连州至衡阳酬赠别》(刘禹锡)
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
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渐柳士师。
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
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可惜,柳宗元在柳州仅仅三年就去世了,年仅四十七岁。柳宗元为人为官,如他《小石潭记》般“水尤清冽”,而他的命运却是如《江雪》般:寂寥无人,凄清寒骨。他发妻很早就离世,留下了两男两女,两个儿子一个叫柳周六,四岁,一个叫柳周七,还在小妾的肚子里。可他应该也是庆幸的,有刘禹锡这样的好友,值得托孤的好友。
刘禹锡当时母亲刚去世,他扶着母亲的灵柩回洛阳,途径衡阳,在在旅店里突然遇见了柳州的来使,听到了柳宗元去世的消息,也收到了柳宗元托孤的遗书。刘禹锡在旅社里,疯了一般的哭。自己写了《祭柳员外文》,边写边哭。
刘禹锡第二次被贬的路也是波折的,权贵们大概是惦记上了他。继连州刺史后,很快又换成是夔州、和州刺史。在和州时,当地官员因有朝中靠山,也不断打击不断遭贬的他。
到和州时,按当时的标准刘禹锡应该住衙门的标间,可他被分到县城南门,面江而居。这里远离市区、一片荒芜。但刘禹锡不仅没有抱怨,反而很高兴,有江可望、有帆可看,乐也!他在房门上写了一幅对联: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
当地知县知道后恼羞成怒,这不明摆着在调侃我嘛?于是不久又让刘禹锡从城南搬到城北,房间面积小了一半。刘禹锡依然没有跟他生气,他看着住所旁的河流以及一排排杨柳树,这不也是很有一番景趣嘛。于是,他又写下一幅对联贴在门口:垂柳青青江水边,人在历阳心在京。
知县看到刘禹锡依旧这般悠然自得,这分明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啊。他气急之下,又让他搬到一间只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椅的小房屋。这下我看你怎么说?但刘禹锡一点也不受简陋环境的影响,他每天坚持读书学习。虽居住在陋室,但却获得了不一样的人生体验。于是,千古名文《陋室铭》应运而生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
孔子云:“何陋之有”?
我自有我的追求,有我的胸襟和精神,岂是区区陋室所能困扰我的。或者说,你剥夺的只是我的身外之物,永远无法影响我的内心。
宝历二年(公元826年),刘禹锡罢和州刺史任返洛阳,同时白居易从苏州回洛阳,两位大诗人在扬州之地喜相逢,并一起喝酒交流。白居易在酒席上写了一首诗相赠:
《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最后四句有提醒好友之意:按你的才能,却这么多遭遇的,满朝找不出几个了。有些时候,该低头就低下头吧。刘禹锡便写了回诗赠他。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多么豪气的回答,就算打击再多又如何?即使大半生都辗转在穷山恶水之间,也仍旧初心不改。有没有《长安三万里》里面李白将近酒的感觉?
公元828年,在当时宰相裴度大力推荐下,刘禹锡又在长安任主客郎中。此时又恰逢长安花开,刘禹锡再次来到玄都观。只是这一次,玄都观已物是人非。桃花已荡然无存,种桃的道士也不知去向,庭院里一片荒芜,好友柳宗元也已经不在了。
上次他在这里因看花诗讽刺权贵被贬,一贬就是十四年,直到现在又再被召回长安任职。这次,他还会作诗么?会作出什么样的诗呢?你是怎么期待的?显然,与众不同的刘禹锡,肯定是继续作诗的:
《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
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
前度刘郎今又来。
有没有一种“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般的味道?这首诗里,有隐喻吗?有讽刺吗?有的人说,没有啊,我感觉他小心谨慎多了,都是平常写景,只是说了自己又回旧地,问一下原来的道士去哪了?
有没有讽刺,历史留给我们自己去猜。我是这样想的:可能当时已经倒台的旧派心里,看到这首诗,会气得一阵吐血。得,上次你因为作诗被我们搞了,十几年后,新派登台,我们退隐一下也就忍了,可你也不能直接数落我们啊,什么屋里全是苔,桃花都没了,道士也不见了,“树倒猴孙散”,这不是说我们这帮老臣都被扫落水了嘛,可恨的是还满京城高唱“你刘郎今又来”,真当我们没办法搞你了么?
这首诗之后,他留在京城的职位又黄了。先后被打发到苏州、汝州、同州等地当刺史。如果让刘郎重生一次,再回玄都观,不知道他还会选择作诗吗?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他是刘禹锡,能写出《陋室铭》的刘禹锡。
公元837年,65岁的刘禹锡因患足疾,向朝廷上书辞官,告病养老。他的一生虽然仕途坎坷,但值得欣慰的是其晚景并不凄凉,最终以正三品的虚职退居洛阳养老,与好友白居易,裴度等诗唱往合,名满天下。
刘禹锡的一生以“三起三落”起承转合,虽然没有在政坛上大展拳脚,但为后世留下了许多优秀的作品。晚年时,在《酬乐天咏老见示》中,“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展现了他的乐观豪迈之情。
有人说,如果刘禹锡对世事多一些圆滑忍耐,很大可能凭借自己的才华扶摇直上、封侯拜相。这种说法当然没错,但刘禹锡的性格注定了他不能成为这样的人。《华山歌》中,他曾呐喊:“丈夫无特达,虽贵犹碌碌!”大丈夫如果没有超凡脱俗的品质与特立出众的才能,即使占据显贵的地位,也仍然像碌碌凡夫一样平庸,又有什么意思呢?
退居洛阳几年后,他自知大限将至写下绝笔自传《子刘子自传》,其中没有对自己的文学成就做任何夸耀,没有为自己坎坷的一生做任何哀鸣,却花了接近一半的篇幅写永贞革新的领导人物王叔文,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在为当初未完的革新事业振臂高呼!为当年蒙冤的二王、柳宗元等好友倾情辩护。永贞革新虽然只有100多天,但刘禹锡却用了一生来坚守。
他却从未向命运和权贵低下高贵的头颅,更不曾对自己的理想有过半点质疑。自传收笔后,刘禹锡于842年在自己倾情歌颂的秋日里带着对理想的缅怀驾鹤西去,终年70岁。刘禹锡最终将他对永贞革新的忠诚坚持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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