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林湖的细节(一)

林湖的细节(一)

作者: 梅也 | 来源:发表于2019-01-03 13:13 被阅读0次

    林湖是一个人,一个地名,也可能只是一个梦境。就算一切都是真的,因为年代过于久远的缘故,林湖也只能贮存在记忆中,淡淡的,隔山隔水的,难以窥见庐山真貌。可以循着一些蛛丝马迹去追忆,去寻找,但是在找到的过程中必定会丢失,会疼痛,却说不出哪儿疼痛缘何疼痛。


    先去寻找作为人的林湖。

    林湖对于人世最初的记忆是站在一个摇篮边。摇篮里躺着她的堂弟。堂弟初出娘胎,眼睛几乎总是闭着。冬天,天很冷,是那种阴阴的冷。屋里和屋外一样冷,因为苏北的屋子是不带暖气的。二妈给堂弟冲了一只暖壶,那时候,苏北小镇上几乎每个人家都有这种黄铜暖壶。女儿出嫁前,做父母的都要到铜匠铺里,黄铜暖壶,黄铜香炉烛台,黄铜锁,还有黄铜箍的马桶与高脚木盆。后来,红小兵把香炉与烛台都作为“四旧”重新回炉化成铜水,于是,陪嫁的物品里就不包括黄铜香炉与烛台了。

    林湖把冻得通红的小手伸进堂弟的裹被里,真暖和啊!林湖喜欢上了这个小弟弟。林湖的口袋里装满了拜年得来的糖果。最好吃的是油炸粿子,炸得金红金红的,外面还裹了白白的糖衣,又甜又脆。林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油炸粿子塞进了小弟弟的嘴里。

    “天哪!天哪!”屋子里响起了二妈的叫声,又尖又亮,像屋檐下闪闪发光的冰柱,满屋子的人都被这锐利的叫声吓了一大跳。“天哪,天哪!快看看宝宝嘴里!林湖塞了什么在宝宝嘴里!”林湖被二妈的尖叫声吓呆了,她满脸通红通红,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摇篮里的婴儿脸弊得青紫青紫。

    妈妈从婴儿的嘴里抠出一根油炸粿子。婴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林湖差点儿害死了堂弟。

    林湖比堂弟大两岁。妈妈和当年在场的大人都说:林湖,这件事一定是你后来听大人讲的。你那时候才两岁,根本不可能有记忆。

    但是林湖坚持认为这就是她的涉世记忆。因为她记得很多细节。她记得摇篮的摆向,记得摇篮旁边黑漆的大门,门上贴着一张年画,年画的一角没有粘牢,风一吹就发出哔哔的声音,她甚至还记得裹着堂弟的枣红色被面上撒满大红的牡丹花,这种被面后来被爱好民俗的人从乡村小镇古老的箱底发掘出来,很是流行了一阵,不少追逐时尚的姑娘把它做成上衣、裙子甚至裤子穿到大街上。

    大家终于相信林湖确实很早开始记事。因为,他们讲起这件往事时,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些细节。人们总是疏于去描述细节,或者说是缺乏注意细节的能力。对林湖来说,生活其实就是由无数的细节构成的。这可能就是林湖后来舞文弄墨的原因。无数细节,把它们翻来覆去颠上倒下地排列组合再排列再组合,每一种排列组合都会使生活变成另一种样子,呈现出另一种可能。

    当细节纷沓而至的时候,原先藏在云雾深处的作为地名的林湖也渐渐显露出来。先是一点轮廓,隐隐约约,看不大真切;接着,像舞台背景一样的街道与院落浮出了水面;最后,可以看见街上走来走去的男男女女。街巷小道里还有许多游荡的狗。这些狗后来在一夜之间都被棍棒打死,许多人家连续吃了多天的狗肉,整个小镇上都飘着狗肉的香味。这也是一个细节。关于味道的细节。林湖家没有养狗,所以她们家没有吃狗肉。林湖的妈妈有洁癖,因此,她们家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小动物,更不会去吃这些动物的尸体。一个叫小三的邻居给林湖家送来一碗狗肉,可是,妈妈坚持让小三端了回去。关于狗与狗肉,下面肯定还会遇到相关的记忆。因为林湖的很多恐惧都与狗有关。这里先放下不提。

    为了不致营养不良,林湖家吃鸡蛋。林湖上学后睡眠总是不够,每天早晨妈妈都要费老大的劲儿才能把林湖叫醒。一看家里的那座大挂钟,上课的时间快到了,来不及吃早饭了!林湖背起书包就往外冲,妈妈赶紧塞给她一个热呼呼的鸡蛋。这样的一幕上演了好多年。林湖也曾发誓一定要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可是一到晚上,林湖就睡意全无,第二天早晨自然就醒不来了。

    早读课上,林湖一边跟着众声朗读课文,一边紧紧地攥着水煮鸡蛋。鸡蛋在她手里慢慢地变凉,变硬,林湖的心神开始恍惚起来,也不知道嘴里念的是什么,只是跟着大家,把嘴一张一合。猛一抬头,发现老师正威严地站在她的座前。她吓得赶紧把手伸进衣兜里,鸡蛋顺势滑进了衣兜。漫长的早读课终于下了,林湖在抽屉里悄悄地磕碎鸡蛋壳,低着头,三口两口就把鸡蛋吞进了肚子里,后边的顾华已经在催:快来抓末儿。

    对于她的小学生活,林湖记得最清晰的就是每天早晨的煮鸡蛋在手心里慢慢地变凉。

    还有抓末儿。四粒军棋,一个小沙包,无数课余生活消磨于此。林湖经常和一个叫顾华的女同学玩抓末儿。顾华是一个插班生,三年级的时候跟随在林湖粮站上班的父亲转过来。在班上,林湖是孤独的,与同学格格不入的,用现在的话来说,林湖是另类的,非常另类。但另类这个词出现得太晚了。那时候,我们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林湖,因此,林湖打小就面目模糊难以描述。老师把顾华领进教室,随手指着林湖后面的空位说:你就坐在这儿吧。

    而作为插班生的顾华也是孤独的。孤独的林湖与孤独的顾华自然而然成了最好的朋友。林湖和顾华一块儿抓末儿,一块儿跳皮筋,放学一块儿回家,一块儿写作业。林湖的家住在镇中心,而顾华住在镇东的粮站宿舍。放学后,林湖与顾华背着书包一起去粮站。粮站是镇上最好的单位之一,国营单位,工资高,粮站职工的生活水准也高。顾华的母亲还在乡下,顾华跟着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年纪很大,只有顾华一个女儿,很是宠爱她,于是连带着女儿的朋友也宠爱了。父亲在粮站油库司秤。那时候,还没有个体的榨油枋,林湖镇以及附近村庄里的人的食用油都要从顾华的父亲手里过秤。顾华和林湖一到,顾华的父亲就笑眯眯地接过两个人的书包,从兜里掏出糖或是花生、瓜子其他零食。旁边的人说,顾师傅,打二斤香油。做的父亲的一边看着女儿,一边把秤杆翘得高高的,打油的人满面笑容,连声说:谢谢顾师傅,谢谢,顾师傅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啊!

    有一段时间,家里来了客人,住不下,林湖每天就住在顾华家。顾华父亲的宿舍有两间,里间是顾华的睡房,外间的功能就比较复杂了,既是顾华父亲的卧室,又是他们家的客厅,同时还兼做餐厅。顾华父亲有气管炎,晚上,林湖和顾华躺在床上叽叽咕咕地讲话的时候,咳,咳,咳,父亲的咳嗽声不断地从外间传来。父亲咳得地动山摇的时候,顾华披衣起床,递给父亲一壶茶。有一回,顾华很忧虑地问林湖:我看到一本书上说,这样咳着的人很快就会死的,你说我父亲会不会死?林湖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顾华的眼泪淌下来了,林湖也跟着哭开了,两个女孩子紧紧地搂在一起,好像不幸已经降临。

    顾华的父亲后来真的没有长寿。在她们升入初中的时候,他因病去世了。顾华没有读初中,因为按照当时的政策,顾华可以顶替父亲的工作。顾华也成了一名粮站职工。

    住在顾华家隔壁的是一个叫盛的小伙子。盛常常来看顾华和林湖写作业。顾华上学比较晚,比林湖要大三岁,身材高挑,比林湖整整高出一头,已经是很成熟很妩媚的少女的样子了。一个星期天的午后,林湖走进顾华家的院子里,看到盛正在帮顾华洗头。顾华的脸红红的,盛的脸也红红的。盛说,林湖,来了。盛和粮站的其他职工一样已经很熟悉林湖了。在他们看来,顾华和林湖比亲姐妹还要亲。如果哪一天看到顾华而看不到林湖,他们必定要问:林湖呢?同样,如果只看到林湖而看不到顾华,他们也会询问顾华在哪儿。

    盛帮顾华洗完头,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那个午后,顾华的话出奇地少。等到林湖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叽叽喳喳地时候,她打住了话头。顾华的脸一直红着,两眼水汪汪的,又大又亮。顾华的这幅神情深深地印在林湖的脑海中,挥之也不去。

    其实,从小,林湖就知道自己与别人不一样。有一回,林湖站在轮船码头边。每天上午九点,有一艘轮船会停靠岸边,卸下一批人,再带走一批人。同时卸下和带走的还有绿色的邮包。一个穿绿衣的邮递员每天都到码头来接送邮包。

    这天,从轮船上走下来一个妇人,灰色套裙,高跟皮鞋,脖子上围着一条鲜艳的红丝巾。这个妇人一经出现,立即引起了码头上所有人的注目。但是,大家很快就得知,她是来走亲戚的,她的妹妹是林湖医院妇产科的刘大夫。喔,原来是刘大夫的姐姐,怪不得这么洋气呢!

    那天晚上,很多人家都在谈论刘大夫和刘大夫的姐姐。刘大夫叫刘林娜,是成都人。成都蛮子,林湖镇的人在背后这样称呼她。刘大夫的男人叫瞿玉田。瞿玉田在成都当兵,刘林娜家紧靠着他们的驻地。退伍前,瞿玉田跟刘林娜说:跟我走吧,我们那儿是全国最有名的鱼米之乡。我可以让你天天吃三顿白米饭。于是,刘林娜就从成都平原辗转千里来到了苏北平原。千里之遥,当中会有哪些枝枝蔓蔓的细节,林湖不得而知。但刘林娜到苏北平原后的许多细节,林湖和林湖镇上的许多人都了解得非常清楚。那是另外一篇文章了。

    刘林娜高中文化,是小镇上最有文化的女性,所以,不久,镇里就派她去县医院进修两个月,回来后,刘林娜就成了小镇最早也是最有权威的妇产科医生。林湖和林湖镇上的多数孩子都是经由刘林娜的手而来到人世的。

    刘林娜的姐姐是一名画家。姐夫是峨眉电影制片厂的导演。想想看,女画家,导演!他们夫妇的出现在林湖镇引起的轰动丝毫也不亚于当年瞿玉田把刘林娜带回家。很多年以后,林湖镇上还有很多人家家里保存着刘林娜姐姐的画作。林湖的家里就有一幅,画的是林湖的祖母,一身黑衣,眉宇间有一颗淡淡的痣。祖母去世后,家人就把这幅画像从堂屋西墙挪到中堂上。在林湖镇,从锅里盛出的第一碗饭叫揭锅饭,如果家里有人去世,三年之内,这揭锅饭必定用来供奉先人,直到为先人化过牌子,也即把牌位送到坟头烧掉的仪式。三年之内,每天中午,林湖的妈妈都端了揭锅饭,对着画像恭恭敬敬地说:妈,吃饭啦。

    刘林娜的画家姐姐从轮船上下来,一眼就看到了分别多年的妹妹。妹妹已经不是当年的妹妹。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发了福的臃肿的妇人,齐耳短发,双下巴。姐姐擦掉眼泪,看见了站在一棵柳树下的林湖。姐姐忍不住对妹妹说:这是谁家的孩子?真像那个卖花姑娘!真像!不光是眉眼像,神态尤其像。画家姐姐经过林湖身边的时候,抚了一下林湖稀疏的黄头发,向着林湖焉然一笑。很久很久以后,林湖还总是觉得画家姐姐的手停留在她的头发上。那是一只纤细的白皙的手,与林湖镇上女人的手很不相同的一只手。

    林湖像所有林湖镇上的人一样呆呆地望着这个气度不凡的女人。她不明白卖花姑娘是谁。但是,她明白像卖花姑娘肯定是一种赞美。稍后的林湖,十二三岁时候的林湖,在有些人眼里是一个相貌平平甚至有些丑陋的黄毛丫头,瘦骨仃零的身材,不成比例的五官。也有人很有信心地说,林湖不一定要成为美人,因为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动人的女孩,她的韵味会出现的,你们等着看吧,林湖自有林湖的美。现在,林湖对自己的美还一无所知,甚至,在将来的很长的时间里,林湖都要为她的不美而自惭形秽。

    你像个卖花姑娘。在后来的日子里,林湖总是对着镜子看自己默念这句话。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林湖的细节(一)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risfr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