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从短暂的新时期诗歌发展史谱系来看,诗人北岛以一句“卑鄙是卑鄙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喊出了新一代诗人的气概“我不相信”,回答了历史交给诗人们的问题:我们应该如何抒写时代,应该如何激活手中的文字?“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北岛《回答》)不难看出这是那一代诗人的历史命题,彰显的是一种使命式的宏大叙述:肩负着启蒙的任务。
然而八九十年代的诗歌江湖风起云涌,从朦胧诗,到第三代诗,再到九十年代的诗歌事件,从海子、顾城,到于坚、韩东,再到王家新、张枣等,不但加剧了代际的嬗变,还促进了诗歌思潮和流派的迸发,诗歌从最初的洪流分化成无数条清晰且各谋出路的涓涓细流。然后进入到二十一世纪,诗歌给人一种失去主流的感觉,它再也不是八十年代人人奔走呼号的炙热,而变成了人人皆可成为诗人的“日常”。也就是说,诗歌发展从与历史合谋的宏大叙述来到了专注“细小”的个人化表意的思潮。
杨墟的《我的生活(组诗)》恰恰暗合了这个思潮,“日常”“细小”成为了诗人介入生活、表情达意的切入点。而杨墟正是通过介入了当下青年人的生活困境,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小”的内在力量。
一、地图:扁平化的生活困境
显然,杨墟的诗作直指当代生活的本质,是对所有有切肤之痛的人的灵魂拷问:生活是什么?几十年前,诗人顾城就已经一语成谶地指出,“生活/网”。生活像一张大网,用“打工人”“996”“内卷”“躺平”等词语不仅显露地苦诉着青年人的生活困境,更不断地扭结、束缚、捆绑着青年人的精神世界。
《我的生活》
我把地图的比例一点一点地缩小
我看见自己蚂蚁一样
在洞穴前,搬运一块面包屑
我把地图的比例一点一点地放大
我正凝结成一滴露珠
立在针尖上,摇摇晃晃
如果说“生活/网”描摹的是生活的某种隐秘捆绑,那么杨墟的《我的生活》更形象生动地凸显了“生活”的本质:我们的生活是一张可(被)缩小和放大的地图。
第一小节里,原本真实、鲜活、立体的生活变成抽象的平面地图,生活的底色被挤压/缩小了,由原来的四维空间变成了二维平面。而“我的生活”也随之变成点到线的距离,“两点一线”,我们从寻觅食物之处到洞穴入口,如同蚂蚁一样搬运一块面包屑。这里是有多层戏谑和反讽的。一是,把“我”比作蚂蚁,不仅是抽象化、扁平化之后的自我物化,更是社会现实对鲜活生命的异化要求,要求生命个体勤勤恳恳、持续性地劳动,如同蚂蚁一样搬运比自己身体强大百倍的食物。这不正是当下996、内卷一代的“打工人”真实写照吗?长期地、持续地被劳动压抑已成为当代青年一种真实而普遍的“我(们)的生活”境况。婚姻、房产、择业,这些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垒压在青年人永远无法长大的肩膀上。然而反讽的是“我”搬运的只是面包屑,是一块细小之物。诗人没有去描述面包屑的味道和色彩,因为被缩小之后,“味道”和“色彩”也随之而去,变成冷冰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口粮。
第二小节,一个针尖上的露珠摇摇晃晃的意象,既充满张力又鲜活深刻地描摹出了被“缩小/挤压”之下的生活真相,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或者,每一个细小的成就(露珠),都仿佛行走在针尖之上,如何不走得摇摇晃晃呢?但同样反讽的是,这样的“成就”和“心理”是在被放大的情况下才得以呈现。当我们把生活真相放入历史浪潮中,不难发现改革开放时代成长起来的青年,“拥有着改革开放需要的心性结构,那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式的敢想敢干敢拼,不怕辛苦也要‘翻身’,也要‘出人头地’,在绝境中杀出血路的锐气。这与革命时期英雄儿女不怕牺牲,敢于战斗的力量有着内在关联”(康康观世界《当代中国青年的困境:内卷时代应该何去何从?》)。而享受改革开放成果成长起来的80后90后00后,在前浪青年的鼓励下,成为了“内卷一代”,那种没有希望上升,又需要持续性劳作的状态冷却了激情,于是只能选择“躺平”。平面化油然而生,鲜活的生命个体无法救赎地陷入困境,战战兢兢立在针尖上所取得的“成就”变得微乎其微,甚而被缩小,进而被遮蔽了。
二、尘埃:以退为进的理想
被挤压、被扁平,我们的生活变得无处可逃,向外是走不通了,于是求于内,向内缩小,一小再小:
《我的理想》
我一小再小
小到心安理得,小到适得其所
小到无论身处何处都是你的边缘
小到即使进入你的眼里
也不会流泪
我还要努力
小到让沙子忘记,风也忘记
小到让垒土君临天下
只至小到有了尘埃的品相
在每一束光里
“一小再小”是一种步步为营的撤退,是一种不愿被宏大叙述所裹挟的叙事策略,外在的世界已然扁平化得牢不可破,只能通过“放大”关照内在,寻求内心的平衡,“小到心安理得,小到适得其所”。因此,《我的生活》里“蚂蚁”的意象显然过于庞大,还可以细分,最终化作“尘埃的品相”,看似极其卑微,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只能处于无处不在的边缘,不断地被“边缘化”。沙子吹进眼睛了至少会惹出几滴眼泪,算是沙子的“反击”,然而,“我”却“努力”将自己化于无形,“让沙子忘记,风也忘记”,可有可无,或者以一种“原子”形态方式存在着。这是契合改革开放之后社会结构各方面的深刻变化的,它像蝴蝶效应一样引起青年内部的深刻变化,有专家根据当代青年与政治制度和权力结构的关系可以将当代中国青年分为五类。其中,蚁群属于原子性群体,“他们以原子化状态生存,存在政策供给缺失或管理制度盲区”(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博导廉思教授)。但就算活成了一粒粒尘埃,也渴望被一束“光”照见,让自己的生命个体在被看见的地方起舞,然而,吊诡的是诗题却是“我的理想”。难道这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想象?这种既希望又绝望的表述充满了解构主义的意味,却又让我们不得不思考,一小再小、一退再退的意义所在,即:为何退入“尘埃”?
三、草原:不断蔓延的丰盈
如果说《我的生活》呈现的是生活困境的思考,《我的理想》给出的是突围生活困境的途径,那么《我的草原》则展现了“一小再小”之后的内心丰盈,“以小见大”,彰显出“小”的拯救力量。这也回答了为何我们要退入“尘埃”之中。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每一粒尘埃里都有一个世界,每一束微光里都有草原。
《我的草原》
草,我一棵一棵地植
像给自己或共处的生活留言
落款时,眼前渐渐泛起一片绿意
我知道,这是我的草原
草原上,我牧羊,放马,高歌
豢养一些理想主义,逻辑,自由的版图
这里没有法规戒律
游行、抗议、示威……
甚至绑架我的爱情、背后对我开枪
都是无罪的
草原上,我捣碎一枚月亮,对躺下的影子
倾诉,用身体供奉,劝它离开
我偏心,去百里外的桃花潭担水
浇灌瘦弱的草,怂恿它们弃笔从戎
我偏爱,宽容那些叛逆的草
去雪山、悬崖、人间的背阴处
积攒一种苦,改名换姓,叫毛茛花
半枫荷,汉宫秋,石斛和断肠草……
我的草原还在蔓延
向上,有大漠孤烟;向西,有落日浑圆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草原”给人带来的是无限宽广的辽阔和天地混为一体的雄壮,是力量、是生命、是生机的激情和壮美。而“草”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韧劲更凸显了生而为人的百折不屈、顽强生存的精神意识。也就是说,“生活真相”给予我们的“困境”,我们唯有在“小”的世界里,像“草”一样皮实而顽强地“反击”,才能“突围”成一大片的草原,给人以“希望”,从而获得“拯救”。因此,可以说这里的“草原”并非真实的草原景象,而是自身的现实图景,“草,我一棵一棵地植”,这是一种亲力亲为的体验,因为对于“生活”,只有我们每个个体去“体悟”方能让自己真实、立体、可感地存在着,“像给自己或共处的生活留言”,“留言”正是“存在”的证明,这是留给自己的证词,而非写给他者的罪证。泰戈尔说:“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飞过”亦即“留言”。当我们对于“生活”都去体悟、都去“落款”时,我们的“生活”便不再是被挤压的扁平地图,而是一片盎然“绿意”,是真实的希望,也就是在这时,“我”才与“草原”达成了“共识”:这是的我草原,亦即:这是我的生活。
当然,这只是“拯救”的起点,在完成了自我世界的建构(植草)之后,世界的意义只能任我独行,只能是权力意志的播撒。“我牧羊,放马,高歌”,这不仅是“草原”独有的现实景观,更是自我意识活动的表征,是自我意志的体现。“人生而平等,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这句至理名言道出了“人的理想”与“人的社会性”的矛盾。“生活真相”正是利用了“法规戒律”来驯服了人与生俱来的“自由版图”。在“我的草原”的“版图”里是没有“游行、抗议、示威……”的,而这些是人拓展权力意志空间的基本行为,甚至勾心斗角的倾轧(绑架爱情、背后冷枪等)都被“草原”世界赦免。因为相比于这些“枷锁”,“理想主义,逻辑,自由”更契合自我的精神欲求。
欲求什么?我想诗人杨墟在第三节中给了清晰的表述:诗意,而且是融合着中国古典美学的诗意,所谓“诗意地栖居”。从“捣月”“桃花潭”“汉宫秋”无不写下了中国古典诗词的影子,而“毛茛花”“半枫荷”“石斛和断肠草”皆是治病的苦口中药,是草原海乃百川的证明。在这个诗意里,诗人大胆抉择,劝说“躺下的影子”赶紧离开,因为“我的世界”容不下“躺平”,“我的世界”必须获得拯救的力量。于是乎,诗人“偏心”,就算是瘦弱的草,也要浇灌百里外的桃花潭水,期望其“弃笔从戎”,反戈一击。于是乎,诗人“偏爱”“那些叛逆的草”,因为它们“积攒一种苦,改名换姓”地艰苦奋斗,希望拓展草原的空间,上下左右“蔓延”,向上,接续大漠孤烟的战火,向西,寻求落日浑圆的悲壮。残阳如血,唯有如此才能冲出一条丰盈的路来。
总结
有人说,浩瀚的宇宙是宏观的心灵,而每一个心灵则是围观的宇宙。诗人杨墟以“小”见大,思考当下青年的精神困境,以看似抽象、简约和文字,平静地传达出对生活真相的理解,可谓是一针见血,而又寓意深刻。更引发我们思考的是,我们的生活是否已经被扁平化成一张可放大缩小的地图?我们无法在宏大的词语背后寻找到共鸣时,“一小再小”地退缩,并非是犬儒主义的苟活,而是一种精神的欲求,向内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并亲力亲为地建构起来,从细微的尘埃中获得精神的丰盈、意志的体现,从而获得自我拯救的力量。
内敛、却又充满张力,阵痛、却又给人以宁静,这就是我对诗人杨墟《我的生活(组诗)》的全部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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