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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服老的老汉

不服老的老汉

作者: 彭珊玲 | 来源:发表于2018-07-14 01:24 被阅读1472次
    不服老的老汉

    成都人打招呼自带喜感,叫自己的爸——老汉!一扬一抑,喊得俏皮,应得惬意,川音蜀调一亮嗓门,巴适得很。

    我屋头老汉今年八十有五,头发花白,眼也有些花了,可还是不服老,总以为自己是个八零后。

    老汉走路腰不弯背不佝,昂首挺胸,一股子劲儿,比他儿子更像个职业军人。

    不服老的老汉

    每年秋天,老两口要来北京和我们小住一月。出入我们住的部队大院,门岗执勤的小卫兵见着这大步向前的老头,每次总是远远地立正、敬礼,大声喊“首长好”!哈!小战士以为俺家老汉是大院里的离休老将军。

    老汉做会计出身,没当过将军,年轻的时候也没上过战场杀过敌,却做过不少好事,救过几条人命。老汉水性好,善游泳,1960年代,有次发洪水,一老太太卷进了大水中,一堆老乡在岸边跳着脚喊救命,谁也不敢冒死冲下水,惟有我家老汉舍命把人从滚滚洪流中拽了上来。

    还有一个数九寒天,老汉经过河边,听到一小女孩哭着喊妈妈,往河中一望,有一妇女在冰河中扑腾挣扎。老汉立马跳下自行车,连棉衣裤都顾不上脱掉,一头扎进了冰水里,人捞上来得救了,老汉连人家姓甚名谁都没问,自己也没留个名。回家路上,邻居见老汉的衣服湿得像件冰盔甲,还以为他下河捉鱼去了,老汉笑一笑,也没表功宣扬。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难怪老汉八十多了,一顿还能吃两大碗饭。

    “做人之本道德良心责任,待人之道宽容厚道关爱”,这是老汉给儿孙们的家训。老汉80大寿那年,我们回成都给他祝寿,老爷子跟我们摆龙门阵讲家史,回头看他一辈子走过的路,他相信世间有因果报应。我建议老汉把家训写下来,挂在客厅,让后代谨记。

    从那以后,老汉开始临帖习书,拿出了年轻时算数记账的认真劲儿,坚持每天午休后,戴上老花镜写两小时毛笔字,一笔一划,比小学生写作业还要上心。从小字到大字,从生硬的楷书,到行云流水的行草,习书五年,老汉的字写得颇有几分书家的味道了。今年春节,老汉给冯家儿孙的礼物是每家一幅写有家训的书法作品。看来,只要肯下功夫,八十岁照当吹鼓手!

    不服老的老汉

    老汉不排斥新鲜事物,是个爱俏的潮老头,牛仔裤、皮夹克,休闲鞋,穿着打扮一点也不落伍。看球赛,每天去报亭买份参考消息,关注国际形势,关心国家大事。这几年,老汉买了一台照相机,换了一部新手机,学会了玩微信,偶尔将自己的书法作品在朋友圈里晒一晒。

    老汉有些老年性白内障,眼神不好使,打字很慢,跟我们联系只用语音,唯有去年年底,听说我评了单位先进,他字斟句酌给我发了一段文字:

    “小彭,祝贺你光荣地获得了“十大标兵”称号,在我们家里,你也是标兵,望你再创佳绩,保重身体!”落款是老爸。

        这几句精心措辞,颇为隆重和老套的文字,老汉用手写输入法,估计写了好一阵。获悉孩儿取得了成绩,老爷子心里应该是有些小小的骄傲和激动。

        老汉也曾是岗位模范,为企业建言献策,作出过大大的贡献,至今家里还保存了一沓获奖证书。

        如今,老汉依然闲不住,在家里啥活都抢着干,丝毫也不吝惜体力。两老一来我家,买菜,做饭,炒回锅肉、麻婆豆腐等一桌香喷喷的拿手菜,小冯先生就开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圈养模式,他似乎习惯了接受父母照顾。

        爹娘常常会习惯性将苹果皮一圈圈削好了,再习惯性地送到在书房玩电游的小冯手中。耄耋之年的老爹娘,惯着宠着这年过半百的大儿子,白发双亲还常对也是满头华发的巨婴昵称:“你这个懒娃娃!”

    家里灯泡坏了,一米八几的冯大个踩上凳子当电工。老汉心疼了,赶紧喊,“快下来,别摔着了,你哪会干这活,我来换”。诸如此类爬高爬低,修修补补的事儿,老爷子都舍不得让小辈干。出门游玩,车一停,老头赶紧下车,抢着去推行李箱、拿大物件儿,总爱嚷嚷“你们拿不起,等我来拿”。

    两位老人的退休工资,加一块大概有五六千吧,常跟我们显摆,退休工资吃不完、用不完,老问我们钱够不够花,缺钱了,说一声,家里有钱。一家人下馆子吃饭,老同志们抢着买单,有几次甚至还没开始点菜,抢先上前台预付几百元饭菜钱,似乎那钱在他们口袋里蹦筋斗,摁都摁不住地往外跳。

    爹娘在,多大都是孩子,有爹娘的孩子永远都是一块宝啊!

    缺米少盐的年代,老两口赡养了奶奶,养大了三个总也吃不够的儿子,日子像灶台上的抹布,酸甜苦辣都尝过。老汉非常骄傲地告诉我,他曾经常常骑一辆28的永久牌自行车,载着一家五口人出门。老大老二挤坐在前面保险杠上,妈妈抱着老三坐在后面行李架上。老汉得意地说,“那时候我真有力气啊,骑自行车顶得上你们现在的小汽车”。

    老冯曾经也是一个小冯,老人家可能以为自己一直是那个壮年小冯。

    这两年,老汉的腿脚明显没有以前利索了,遛弯时摔过几次。不肯服老的倔老汉,给他配了拐杖,也不知扔哪个角落了。

    老人家们在成都,我们在北京,相隔千里,聚少离多的岁月,我们的世界有时像平行线一般,老汉摔得鼻青脸肿的样子,我们没有见过。无论有病还是有伤,老汉对远在千里之外的我们总说一切安好。

    偶尔从老妈那里听到只言片语。

    听说老汉下楼梯摔了,最近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电话那头,老汉朗声答道,“没得事没得事,摔倒了我就连忙爬起来了,不要紧。”

    听说有天夜里大雨,老俩口在亲戚家吃完喜宴回来,老汉摔倒在街头,人事不知,把老妈吓慌了神,幸亏遇着好心人相救,幸亏有二弟三弟他们及时送医院救治。

    我们打电话过去问,老汉只说明天就可出院,当中吃了什么苦头,他一概不说。

    有次回家,我看到老汉右胳膊肘变形了,肘关节突出顶着了表皮。我问他怎么回事,疼不疼,老汉还是说:“没得事没得事,好久以前不小心摔的,早就不疼了。”

    老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让我突然觉得喉中哽住。

    心里止不住替他疼。

    那一刻我意识到,对于游子而言,父母和事业终将成为一对悖论,无法两全。而我们这代背井离乡的中年人,对父母终将亏欠。

    我们的父母恐怕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的父母都伟大。自古养儿防老,但唯有这个时代,父母对我们的付出只是为了让我们飞向离他们更远的地方。

    好在老两口没啥大毛病,他们把自己的日子安排得妥妥贴贴的,两老斗斗嘴,打打小麻将,练练毛笔字,相濡以沫地守着过日子,几乎没让我们操心,更没要我们劳神费力。

    每年夏天,他们还去彭州宝山村农家山庄避暑两月。去年,我请了两天假,进山陪二老在那歇了两天。那晚,村里举办国际音乐节,我走了几公里山路去赶热闹。

        看到一半,手机没电了,我怕老人们担心我,提前离场往回走。

        一个人,走在陌生的山路上,路灯很昏暗。

        下午来的时候,拍拍花草,看看景,走走停停,没觉得有多远。夜里一个人往回赶,大树的暗影,草丛里的虫鸣,农家的犬吠,都有些让人惊慌。

        步子越走越快,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我有些恍惚,不知该继续向前,还是向左转。就在犹豫的那一刻,我看见拐弯处,背着路灯的光影,走出来一个身影。那黑色的人形在光晕的包裹中波动着,步履有些蹒跚。

        夜晚的山道很寂静,会是谁呢?似乎有点像我们家老汉。

        我试着叫了一声:爸!

        果然是老爷子!

        “这么晚了您来干什么?天又黑,山路弯弯曲曲的,万一摔着了怎么办?”我直着嗓门,冲着他喊。

        老汉有些气喘吁吁的,看来他也走得比较急。他说:“我怕你不知道回去的路,走丢了。你妈怕你凉,让我给你送件外套来。”

        我几乎是跑着来到老汉跟前,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我六岁那年父亲中风偏瘫,十八岁时母亲病瘫,青年时期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在我摸爬滚打的时光轴里,永远是我在照顾这个,伺候那个,几乎少有人关心我的冷暖。这么多年走南闯北,国内国外四路里跑,我走遍千山万水,从来没有人牵挂我会走丢。

        今晚,在这个小山沟里,80多岁的老汉,怕我迷路,怕我走丢,走了好几公里山路来接我。

        我在心里问自己:珊玲啊珊玲,你有何德何能得此福气啊,命运之手将你领进了冯家门,又成了有爹有娘的孩子!

        再过些日子,就是老汉85岁寿辰了,我想借冯友兰赠金岳霖的一副对联“何止于米,相期于茶”转赠给老爹娘。米,是米寿;茶,是茶寿。意思是何止88岁,而更寄希望于108岁。

        愿不服老的老汉老妈,二十年后,还能为孩儿削苹果,还能走过长长的路,来寻孩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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