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1
茶庄由嘈杂转为窸窸窣窣的送客声,夜色将至,车马此时也静了下来,如若是寻常的风,也是静在这里的。
此时店门还半开着,我起身看向窗外——门口的第二棵柳树被孩子折断了一枝;前些日子来过店里的那只野猫穿过巷口;那个住在山北的小贩担着篮子从门口路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的清晰.....我自嘲着。
我是小镇上拥有最完美的记忆力的人,也是拥有最可笑的记忆力的人。
我天生过目不忘,所有记忆,却只能维持一周光景。七天前的记忆我已经全然忘记,于是我不善外交,从来被当做异类,他们狰狞而滑稽的笑——应是笑吧,我清晰地记得每一秒,他们的五官如何扭曲如何变形,那些言语我已是不在意的了,几乎是每一天街头的孩子们常做的事情。直至去年,我接手了这个茶庄具体因何接触,我也全然忘记了。每天在茶庄看着世间的一切,或人间百味,我自认全为我所略,可又嘲讽自己,领略着一周的人间,又谈何自足?
说来,海棠已经三日不来了,脑海清晰地现出她漾在嘴角的笑意,我记得住她的,像她的名字,温柔,与世隔绝的清纯,似乎不属于这个小镇,她爱茶,和那些山村姑娘不同的,她倒也合得来,书卷气,长发过肩,蓝砂石打磨的发簪绕一缕青丝在耳后,那记忆里海棠的影子,却愈发模糊。
DAY-2
海棠是这里少数家中请先生的姑娘,听她讲起,自小时便读四书,从来都是居于深闺,她偏爱茶,茶壶氤氲出的水汽映在她的脸上,甚是好看。
也是因为久居深闺的缘故,她给人的感觉,总是弱柳扶风的,生命里从来都是繁琐的动作片段和记忆联系,都是黑白而令人厌恶的,可只有她的记忆不同,她的一切都晕着一层光芒,刺眼却心之所向。
她是个那么优秀的姑娘,我,连我都厌恶自己,有什么资本去喜欢她?
她刚刚到这里时,我惶恐,自卑到无以复加,却禁不住去接近那明知不可接近的光。我避开和她有关的一切,可又是没有任何意义,明知不可能的痛苦,我不敢看海棠,摆着玩世不恭的样子,心中是脆弱不堪的万道防线。
“我一个活在最黑暗的角落里的人,有什么资格接近光明”
可她是不一样的,她总是笑吟吟的样子,一杯清茶端在身前,举止无可挑剔,她总是在黄昏时分到茶庄,斜阳里,她的身影,被拉得悠长。
现在应该是酉时了吧,海棠,怎么还没来呢?
她已经四天没来过这里了,失落?心安?从未在记忆里出现过的情绪此刻漫过心头,她还会来吗?
我关上店门,插上门栓,此刻,从未有过的,孤独。
DAY-3
我不知这样的黑夜何时才是尽头。
茶庄今天没有多少客人,天还是阴沉沉的,令人窒息,又是应了夏日的特性一般,生命里如若没有海棠的话,是没有希望的,至少对于我是这样的,自己像是被卷入了一个该死的循环,我找不到另一条出路,内心卑劣地想着如果能早点清空记忆该多好,又强烈地斥责着自己的想法,无所事事。
她五天没有来了。
我想她。
记忆很清晰地将她的影子无限放大,苍白的脸上带着波澜不惊的笑意,我总是喜欢倚在墙角看着她的,偶尔她会看向我,嫣然一笑,问我要不要过来和她一起喝茶。
无条件投降。
“你像是个记性不大好的人。”,她笑道。
我哑然失笑,“怎么见得?”
她不说话,只是笑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我刚想解释,却又觉得没必要,或者,那样会更加自卑吧。
“就说你记性不好嘛。”她像孩子般地看向我,脸上是胜利般的快乐。“我叫海棠,可以做你的朋友吗?”
一瞬间的百感交集,鼻头微酸,“朋友”二字何时那样奢侈,我惶恐,心在逃窜,可无路可逃,我注释着她清澈的双眼,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稳定住颤抖的声音,“好。”
她的一切都闪耀着夺目的光辉。
她说我是个怪人,明明那么年轻却选择在一个茶馆度日,我苦笑这是我的归宿,你大概是不懂吧,说我可能是个很有故事的人,也的确,我的“故事”,倒是和他人无法比拟,我可以精确到每一秒,可我的故事,越来越新。
她看起来很柔弱,总会轻轻掩住心口,她说也无大碍,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而且我避之不及,也无力改变。
我关上店门,看向她总坐的位置,心里在不安,有些事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包括和海棠以前的一切,我都不记得,只是渺远的青空下,几只黑鸟飞过,像是在为我,唱着悲歌。
DAY-4
梦见了,海棠姑娘。
记忆里残存的,对于海棠的印象,陪在她的身边,谈民风,谈人生观,一樽清茶是可以联结很多事物的,譬如一颗温柔的心和一个残破的灵魂——我总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可海棠说,我不应这样。
如果一个人生而平等,又何至于此?我宁愿再也无法再脑海中成像,也不愿终日活在阴影中。
可那是我喜欢的女孩,我不该让她难过的,这些事情,尽量一个人放在心底吧。
我拿出一块绢帛,引笔,上书二字,海棠。
“喜欢吗?”我看着海棠,那一刻,竟有些卑劣的满足油然而生。
海棠的笑永远那么干净,正如她的灵魂一般,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悸动,如同得到全世界的满足和无以复加的自卑交错的,嘶吼着的痛苦与极乐。
梦醒了,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失落吗?如若是失落,我失去了什么呢?我得到过吗?
是你吗?海棠?
我走进过你的心吗?
第一次那样渴望走出这个该死的茶庄,去外面的,那个我恐惧的世界。尽管那么多将我视作异类的人,尽管我的自卑和负罪感那样强烈,尽管会成为众矢之的,我必须要冲出这里,尽管来吧,至少我还有什么事情,必须去做。
我沿着街的路沿走着,黑色的斗篷遮住自己的脸,把自己置于黑暗之下,听着着世间的悲喜。
隐隐的,有焚香的气息飘出来,悲歌——是挽歌吧,白色的纸铜钱,唢呐,恸哭的男男女女,那是在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口,大片的纸铜钱撒了下来。
我刚想离开这里,却再也移不开目光——在天井里,有一块我再熟悉不过的绢帛,上面焦墨二字,“海棠”。
DAY-5
我还是不愿接受,海棠已经离开了的事实。
我是没有眼泪的,我不知要为何而流泪,我是不具备资本的,我早就该明白,那一切,终究是虚妄。
终究是,一个废人的自醉自演,酩酊大醉后的自言自语和不断叠加的消沉。
重新问自己一遍,我得到过她的心吗?
“我连你都守护不了吗......”我的躯体在颤抖着,“是啊,一个终将生活在黑暗中的人,连在你身边的权利,都要被剥夺,是吗!”
又是一片,长久的,寂静。
“如果什么过目不忘的天赋要用你的记忆来交换的话,我宁愿做一个普通人。”
“可我啊,极度自卑,自暴自弃,或许你也这样认为吧,一个懦弱到极致的人,怎会有站在你身边的资格呢......”
“你还会在我的记忆里,笑吗?”
不会了吧....今天是没见到你的第七天,等到明天,关于你的记忆,不复存在。
“原来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得到过啊.....”我自嘲着我的无能,“海棠.....”
我缓缓闭上双眼,等待最后的审判,被宣读。
DAY-6
崭新的一切。
一切也都那样顺理成章,打开茶庄的大门,略过小孩子们的嘲讽,去取茶壶和晾好的茶叶,准备着新的一天,虽然注定平奇。
依然是以玩世不恭的姿态倚在椅子上,颈部却习惯性地扭向一张桌子,不知为何。
心中为什么会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呢?我不解,我看向天空,不知谁能给我答案。只是满天的木棉花在飘着,倾洒了一座城。
那是,阳光。
恰恰撒在我黑色的斗篷上,不知为何显现出来的孤独,在周身盘旋着。
远空的几只黑鸟,掠过天空,也不知在为谁,奏一曲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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