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纵

            破纵

    苏秦小时候便立有大志。他看局势动荡，各国连年征战，要想成为上层人物，就不能像他的父辈那样甘于耕作。于是他很早就立下了勤读书的壮志。

    在父兄眼中，他就是不务正业。那日，苏秦正在沉醉于读书中，他嫂嫂喊了他几声，他都没注意到。嫂嫂恼怒地走近他，说，你若是有大志，就应该经商，不管能不能发财，至少不连累家里。说完急忙走开，像躲避疾病似的离开屋子。苏秦知道家人都对自己不满，觉得自己只会读书不会分担家务。他感叹他们的迂腐，便又更刻苦地投入书中。他认识到读书才是解救思想的唯一途径，晚上有如豆的灯光相伴，更努力读书，困时便用锥刺股，很多书都已韦编三绝。

      他觉得只是靠自己读书，终难有新的领悟，必须求得良师。他便背着被褥，带着干粮离开家门，到山上寻求隐士鬼谷子。他走之后,家里都很欣喜，不指望他能分担些家事，只觉得家里少一份人的粮食。他们认为，他在家里也是多一些负担，出去之后至少减少一个人的口粮。邻居都为他们感到庆幸，好多人都登门向他们祝贺。他走后很长时间，邻居们还时常提到他，纷纷嘲笑他，以他为反例。

      苏秦在上山的路上，在反复思忖一件事。他离家之前，在一次读书的时候，想要吃些东西，但又不忍舍弃眼前新领悟的见解。他让妻子给自己找些吃食，妻子对他不理睬，转身继续自己的纺织。他感到懊恼，想自己做饭又不忍长时间离书简，他找哥哥为自己找些吃食，但哥哥只对他指责和埋怨。他无奈地找嫂嫂，嫂嫂早对他不满，每天都要对他埋怨，这次更是觉得他太无理了，便把满腹的牢骚全都倾泄来。她说，“你若是大丈夫，便要让全家都能温饱。现在不求让全家人过多好，只求你别拖累家人。而现在竟无理到如此地步，竟然让我特地给你做吃食，而你整日卧在家中，家里的劳作你一点都不过问。你若想成大人物，连家里的困境都解决不了，真是辜负了你堂堂七尺之躯，还嚷着要解决天下的战乱?”

    苏秦或许是受了嫂嫂的激励，或许是以为要寻求新突破，确实要拜访高人了。他在自己探访出的这座山上走着，觉得确实清幽，仙雾缭绕，与家里的混沌之气全然不同。和风徐徐抚过他的面颊，鸟雀清灵的歌声缓缓流入他耳中，使他愉悦地打了个颤。他想道，或许我早该离开那愚昧的风气中，早该寻访这股精神的清泉。

    早在上山之前，苏秦就提出了自己的思想主张，他认为，当今秦国最强大，秦国屡次犯其他国境，若想天下太平就要各国势均力敌，若想势均力敌就要削弱秦国，若想削弱秦国，就要让山东六国合纵为一，共同对抗秦国，才能保住自己的国土，才能减少战乱。他见到鬼谷子，便把自己的见解阐释了，说:“先生，不知学生愚见哪些不妥。”鬼谷子说:“我很赞成你对局势的见解，以前我的学生庞涓、孙膑之属也不及你的见解敏锐。按这个计策，将来天下或可安定。”说完捋着胡子，欣慰地笑了。

    苏秦学习了几年，便辞别鬼谷子，下山施展才华。他本想回家一趟看看，但又想起了乡人对他的态度，便径直往北去燕赵。

    他衣衫褴褛地来到燕国，费很大劲才见到燕王。燕王的会见极不情愿，只想早点把他打发走。他向燕王陈述己见，燕王听后如饮甘泉。燕王觉得，燕国世代为小国，倘若联合其他国家打败秦国，这是千秋万代的伟业啊!于是他兴奋地彻夜不眠，恍惚中便在和苏秦讨论策略。燕王同苏秦畅谈几日，丝毫无倦意。他充分了解了苏秦的方案，便把相权授予苏秦，总领全国军队，让苏秦以燕国相国的地位出使赵国。

    苏秦的乡里人甚至家里都听到了这个消息，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个相国肯定不是他们那儿的苏秦，他们的苏秦怎么会有那种能耐。他们认为苏秦平常自己的衣食都顾不了，在外面肯定也顾不了自己，何况是这么大的事，他们的苏秦只是个书呆子罢了！

    苏秦在外面听不到家里的音信，也不管家里的任何消息，他要继续实现自己宏大的抱负。苏秦坐着马车，衣着华贵地来到赵国。他作为燕国相国，轻易地见到赵王，赵王奉其为上客。苏秦如法炮制，向赵王阐释自己的宏图大志。赵王听后也欣然向往。于是赵王也封苏秦为相。掌全国兵符。

    苏秦为赵相的消息如飞翔的鸟雀，又飞到其乡人眼前。他们有些人咬耳私语，说:“真是小看他了，或许这个苏秦确实是个人才呢!”随着消息的不断完善，他的家人知道这个赵相苏秦的家就是他们那里，他们也确认了他们的苏秦确实成才了。于是他们纷纷商议，他们要结束这样贫寒的生活了。他嫂嫂说:“我可以像贵夫人那样锦衣玉食了。”但她转念又想，他们以前从没看好过苏秦，不知道苏秦对他们是什么态度。如此想来，便又有些踌躇了，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见苏秦。

    老父亲先说了，苏秦是不会难为咱们的。再怎么说，我还是他爹，这个家还是他的家，他再富贵也是出自这个穷家，他不能忘了咱们对他养育之恩!说完，他满是沟壑的脸上扬起了几分得意。

    苏秦乘着四驾马车，前有八个护卫手执仪仗在前探路，后面的护卫紧簇车驾。护卫后面跟着百十个士兵，他们全副披挂，长枪斧钺，扛着赵国大旗，神情一丝不苟。他的浩浩荡荡出使魏国，在途径苏秦故乡的时候，城郭外数十里锣鼓齐鸣，响彻云霄，宛如迎见皇帝一般。

    苏秦在很远之外便听到响声，便问：“前方何事，为何如过节一般。”护卫答道:“相国大人， 前方是您的故乡，不知阖城百姓是否在迎接您?”苏秦说:“先走走看,有情况即刻报告。”护卫应诺一声，车驾又徐徐向人潮中流去。

    原来县尉早知道了本县走出的一位相国要途径此地，便早早下令动员全城百姓迎见苏秦。他们未及五更便准备着，没到破晓便静候着，现在已是正午。百姓们远远望见一队车驾，料想应该是苏秦到了，便锣鼓齐鸣。他们臂膊酸疼，黝黑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汗珠，仍然欣喜着。县尉早早躲在凉亭中,只等着苏秦走近。

    苏秦走近时，听得喊声震天:“恭迎相国荣归故里!”苏秦继续走着，看见前方七八人戴着乌纱帽，手中摇着折扇，脸上堆满了笑容，向他们走来。苏秦听了报告，料定必是县尉师爷那些人，便也下了车驾。县尉走近了说道:“相国大人舟车劳苦，下官特命阖城百姓远远迎候，略备浊酒一杯，相国不如暂歇须臾，再奔赴前程，未为晚也!”苏秦也笑脸相迎，说：“有劳大人，本相前途迢迢,不如及早赶往前程。”县尉说:“既然如此，那下官亦不便留大人。相国请看，此城绵延数郡，方圆数十里，百姓皆安乐业，此亦下官之成果也。”他讪笑中透露出一丝失望。苏秦想到自己尚未上山时，家中食不果腹，但不想扫了他的兴，便说:“百姓丰衣足食，汝之功也。本相不宜久留，须早些上路才好。”说完上车离去。县尉望着远去车驾扬起的尘土，依然讪笑着，但脸上多了几分失望。车驾离去了很远，县尉仍然说着“相国谬赞，相国谬赞”，像是在自言自语。

    走了些路程，前面忽然又有一队人庆贺着。 苏秦很诧异，忽而又一想，这正是自己的乡里，这些应该是邻里街坊了。苏秦等车马离得近些，便下驾步行。

    苏秦远远看见父亲脸上挂着谦恭和幸福，身后是一脸谦逊的大哥大嫂和妻子，苏秦急忙走去，在父亲脚下双膝跪倒,说：“孩儿不肖，离家数年音信全无，让父亲还过这种生活。”父亲仿佛受宠若惊，说:“别过么说，赶紧起来，以前家里都不看好你，现在确是你最有出息，以后我们家也不愁穷苦了。”说完，他呼着粗气，仍然是诚惶诚恐的脸色。身后的大哥大嫂脸上更惶恐，大气都不敢出。苏秦慢慢站起身来，才看到身后的妻子和大哥大嫂。苏秦跟妻子寒暄几句，便向大嫂说:“大嫂，您之前激励了我，我才有今日之成就。本来想接受您新的教导呢，可是您怎么比以往那么娴静。您以往的骄扈可不像今日之娴雅啊！”大嫂听完战战兢兢地说道：“还请相国饶恕民女以往的骄纵，那时您只是不务正业的小叔子，而现在却是身佩两国相印的相国，您出行的阵势，让民女岂敢造次!”苏秦看她眼睛紧盯地面，丝毫不敢抬起头，开口道：“我还是以前的苏秦，还希望以后能听到您的教导呢，您怎么能一直这样呢。”大嫂只是唯唯诺诺。

    这时百姓们都表示祝贺，他们的脸色像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神情。苏秦说：“诸位父老， 我苏秦能有今日，也是仰仗了各位乡邻厚望。但此行任务重大，不敢停留须臾。等来日我苏秦安定好局面，定不会忘记诸位父老。”

    苏秦看他们听完话的神情有些沮丧，他也没有顾那么多。他转身看着亲人，说：“父亲，大哥，我此行还要出使魏国，不能一直在这了。等完成了我谋划的大事，再一起庆贺吧。”苏秦把随行的财物留下一些，让家里留些，其余散发众乡邻。苏秦看他们脸上消散了阴霾，重又露出了晴朗，就叹息了一声，和车驾一起走了。

    苏秦到魏国游说，魏王更不敢轻视苏秦，先把苏秦安置在上等旅舍里，再占卜选择好日子会见苏秦。苏秦继续向魏王陈述自己的鸿鹄大志，魏王看燕、赵都同意了，自己也授予苏秦相印，统领全军。

      消息传到苏秦乡里的时候，他们又是一阵惊奇和唏嘘。他们明白了苏秦为什么那日没有衣锦还乡，原来是为了取得更大的功名再还乡。于是他们更期盼苏秦还乡的那日了。他们相信，苏秦更富贵了再还乡，他们的好处也不会少的。

    苏秦在魏国游说成功后，又相继在韩、齐、楚三国获得相印。六国都接受了苏秦的见解，想要共同抗拒秦国。

    乡里人听得苏秦又逐渐获得其他国家的相印，一次比一次惊奇。但是看着苏秦一日日在忙着自己的功名，丝毫不顾他们，他们又一次次失望，仿佛投资了巨额将要破产一般。苏秦每次经过乡里的时候，总是看到他们一张张市侩的嘴脸，他们总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一些好处。于是苏秦以后每次需要经过故乡的时候，都会绕道而行，忙着他自己伟大的合纵策略。

    乡里人虽则失望，但对苏秦还有一丝希冀。突然有天他们听到了六国因为各有心思，军心涣散不一，被秦国连横击溃了，苏秦的相印也随即没有了。他们的心仿佛坠入无底的深渊，一种莫名的惶恐和失望萦绕脸庞，仿佛真的巨额投资失败了。

    有些过客经过此地时会打听：“听说这里是苏秦的家乡，你们都知道他吗？听说他佩了六国的相印呢！”他们都支支吾吾，说：“不知道苏秦是哪里的，只知道是有个苏秦曾经佩有六国相印，不可一世，现在却身败名裂了。唉！人生真是富贵无常，渴望大富贵还不如守着自己的几亩薄田呢！”

    苏秦自后无脸也无心回乡了，依然常年在各国奔波着……

            2019.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