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乐川吗?”
“……嗯。”我迟疑了,转身背对他,佯装倒水的样子,来掩饰控制不住的情绪。
“是的。”迟早要面对,我还是肯定了,并附赠了一个笑容。
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我知道计划开始了。宋风,我的丈夫。在大街上晕倒,被救护车送来了这里。在昏暗潮湿的病房中,他已经昏睡了好几个小时。而我一直坐在病床的末尾,看着他不可多得的睡颜。
我支着脑袋的胳膊麻了,已经轮番换了几回。他终于解开了锁着的眉,神情舒展开来,左右侧翻了几下。我捏住他的袖子,好避免他压坏了手背上的针头。他鼻腔里逸出些哼声,不一会儿就转醒了。
看着他睡意褪去,眼神迷蒙依旧,我知道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那个稍让我伤心的问句,也证实了这一点。
宋风不认识我了。他失忆了,准确的说是“失去了过去”。
不过没关系,这应该是我想要的,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但心底总觉得不对劲,有一些地方依旧隐隐作痛着。是什么,我还没有觉察到。
失去了过去的人,和失忆的人不一样。失忆只是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而人,是依靠着过去形成的。从小被欺负的人可能胆小,从小被爱的人自信。一次恐怖的经历,会让人就此害怕某种东西。是过去,组成了这些本能的反应。
他们给宋风留下了一些浮于表面的常识,让他像婴儿一样纯净,同时也拥有正常生活的能力。但这些常识都是没有根据的东西,类似灌输性的编码,只是单单让他“明白”而已。
多亏了这项便利,就算我把盐教成糖,他也会信。冒用了那个人的名字,为了获取他的信任,我不得不重新制作一份结婚证。
和“黑匣子”签订合同,是一周前的事了。
“您想好了吗?”时间流逝得有点久了,穿着黑色笔挺西装的男人冷不丁发问。我从沉思里被拖拽出来。
他的声音有些熟悉,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但眼下这都无关紧要,我手中握着的是足有半个指节厚度的合同。起初我还仔细翻阅,后来渐失了耐心。一个个条款让人眼花缭乱,我不免有些心烦。
甲方承诺完成乙方的一个愿望,先决条件是收取一个人的过去。而愿望实现后会收取乙方的珍贵之物作为代价。这代价很模糊,并没有详细说明。
和所有狡诈的合同一样,这份合同添加了无数的附加条款。例如甲方会对愿望做一些适当的调整。愿望满足期限在合同期内,合同期长度取决于乙方付出代价的珍贵程度。乙方可以自动解除合同,那么前期公司为合同做出的一切都将撤销,而“失落的过去”将作为违约金,概不退还。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合同启动以前。
如果选择失落过去,当事人会收到暗示。在让他们找到生活的轴心的同时,确保他们能够完成作为代价的“附加任务”。当任务完成,过去就会回归。
“所以说是会付出一些代价的咯?”我直接挑出乙方代价的部分。
“当然。”
“可以问问是什么吗?”他似乎不太想进行说明。
“这都是不确定的。要根据您愿望的程度,来收取相应的代价。”
“比如?”我挑了挑眉。
“比如……我举个例子吧。曾有个客户,想要当上百万富翁,最后的代价是失去了一直对自己衷心的老公。当然,这个人他并没有去世,只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法继续下去了。简而言之——就是爱情换了财富。”他顿了一下,戴着墨镜,我没法看清神情。直觉告诉我,他并不想细说这些,或许还特地避重就轻。这我都能理解,无商不奸,何况他只是个打杂的,自然不想把生意谈崩。
实现愿望,总是要付出些代价。但那个问题的答案,无论如何我也想知道。
“签合同吧。”
“您想好了?”他皱了皱眉。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拖拖拉拉,一点也不符合墨镜酷哥的形象。
“是的,请快一点。”我把愿望填写好了递给他,等待下一步的说明。
“唉。”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接过纸张的时候,身躯震颤了一下。我突然觉得羞耻漫过了头顶,浑身发毛,慌忙催促他赶快做事。
“我们会派基层人员,协助完成您的愿望。但我们只是公司,是没办法违背常理做事的。”
“……基于您愿望的特殊性,这次就先不收取您的过去了。否则您愿望的完成情况会不太好。”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对合同进行解说,“但是代价会比较严重一些。”
“您想好了吗?”他怎么办事一点也不麻利,好像根本不想谈这单生意,是我的愿望太幼稚了吗?
“失去过去,会对人的身体产生不好的影响吗?”
“不会的,这一点您大可放心。”
“代价都是从乙方收取,与他人无关,并且把对他人的影响降低到最小,是吗?”合同里第三十条,我有些在意。拎出来再三确认一下。我并不想他人为我的胡闹买单。
“是的。”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我没再多问,果断在合同上签下了名字。
奇怪的是,半晌了他也没有动静。目光直直透过镜片,望进那两个字里。
我把他送出了家,背贴着门板。心想,这次会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吗?
拿出伪造结婚证的时候,我非常忐忑。因为宋风犹豫了,困惑都写在了脸上。我望着他眼里浮起的不解,心被人揪着上提。也许是我做得太简陋了?以至于违反了他被灌输的常识。
他一直微垂着的脑袋,轻轻地点了一下,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我的心渐渐放下了,此时才发现一口气憋在胸口,涨得脸通红。
“真的是我们两个。”他拿着印着他和那个人姓名的红色卡纸,拉着我站在镜前,止不住地对比照片和自己的样貌。和照片不一样,他笑得单纯好看,眉眼弯弯,泛起了温和的暖。
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办酒席。为了照片拍得好看,我花了从前两倍的时间化妆,他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坐在客厅等着。那天是五月二十号,我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兴致高昂,同一个色号的口红也比平时显得更好看了。我挽着他的臂弯,端坐着,幸福都溢在梨涡里。照片上能看出来,笑得很开心。
也许是我的幸福太盲目了,以至于当时我根本无法觉察,他的害羞其实是拘谨和冷冰冰。回首看去,才发现那天只是我单人的盛宴。过度自满的幸福,就像自我陶醉的双人演唱会,可惜连观众都缺席。
他就站在我身旁,我们中间留白的空隙却是那么的恰如其分。看着这张喜庆的照片,我总觉得我不该在其中。而他好像只是我买回来,刻意安置在家里的画罢了。
“乐川,结婚五年了诶。我们有没有孩子呀?”
他突然发问,我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是在叫我。“没有。”
“为什么?”
“因为你不想要呀。”这是实话。
“怎么可能!你这么好看,我怎么会不想。”他好像大失所望,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是从来没有听过的夸耀,我立即低下头,脸烫得吓人,感觉一瞬间发起了烧,连心尖都要烧掉。我打小就长得不差,也被不少人夸过好看,可有些话从喜欢的人嘴里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之前还不免有些担心,但现在我开始庆幸签下了合同,不管代价会是什么。只是此刻,他变得单纯可爱,敞开心扉。而在他身旁的是我,这就够了。
我感到恍若隔世。
一直以来清淡如水的生活,被掷入了幸福的泡腾片,一下子甜腻沸腾。少女漫画里的俗套情节,如今竟真成了我的日常。
我们会亲昵地称呼对方,用那些温柔到叫人害臊的字眼。他佯装自然地牵我的手,十指紧扣来来回回地压马路。吃对方手里的冰淇淋,让贪心尝试新的口味。我们依偎着,看日落星辰,或是无数部老套的爱情电影,然后在深夜枕着同一个枕头入睡。
逛超市、看电影、吃饭。再简单不过的日常,竟然会是这么的开心。我30岁,终于明白快餐店甜筒的第二份半价的快乐在哪里。
他似乎为不了解我而感到愧疚。我甚至看到他偷偷翻阅我挂在厨房的菜谱,那里有他的口味,我研究了五年的心血。每一个我睡着的夜,他都轻轻起身,挪步去厨房,学习做菜。次日再旁敲侧击地询问我的喜好,和五年里每一天我做的同样。只是回答的人从宋风,变成了我。
只是陌生,他低沉在耳边温柔的嗓音,贴近我后背的胸口,他手心的纹络。都很陌生。
“川川,你喜欢我吗?”他常问这样的问题,在抱着我的时候。
“喜欢。”这绝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那你喜欢我吗?”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当然啦,我可喜欢川川了。世界第一喜欢!”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尽管预料到了这个回答,我心底还是泛起了另一种形式的失望。我想要的,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
而那封信如约而至,黑色的信封,寄件方黑匣子,收件人写着我的名字。提醒着我真实存在的那一面,也提醒我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计划已正式启动。”
上面如是说。
我把它收到了衣柜深处,不想再看。
享受了短暂的安逸,也许是自私的报应,有什么东西诡异地爬了过来。我的心片刻都不能宁静。
有人在看我。
视线。遍布角角落落。
我不知道是谁,从没有找到过他。只是觉得不论身处何处,有一股子冰冷的视线黏在我的后颈,叫人背脊发凉。
尤其是在家里。夜很寂静,时有不时爆出几声狗叫,宋风也睡着了。这种感觉更加突兀,我浑身不自在。四面八方的目光汇聚在我们身上,目不转睛。恐惧的感觉顺着脚心爬上腿,把我死死锢紧。
此时他熟睡的鼻息,是我唯一的依靠。
宋风的工作有些特殊,他一周有三天白天都不在家。多亏了这特殊,之前我才有机会预约黑匣子的员工来家里谈合同。现在这一点,却给我带来了深深的恐惧。我尽量和他一起出门,在外面消磨一些时光。
可要给他做饭,我还是得提前回家的。
买菜回来,已是正午了。太阳晒得很大,对面大楼的窗户黑洞洞的,像一个个黑色瞳仁的深渊。这片地的房子便宜,可能有楼房建得近的原因。买的时候我满不在乎,现在这种近,也加深了我的寒意。在二十度出头的天气,我竟然紧张得手心冒出了冷汗。
有不好的预感,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一抹光突然跳入眼睛,晃进了我的瞳孔深处。我条件反射地眯起了眼,抬手挡了一挡。眼睛接收到信息的那一刻,脑子里突然浮现了无关紧要的事。年轻的时候在教室,总有那么几个调皮的坐在窗边,用尺子玩弄太阳,做光影的骗局。把光打在喜欢的女孩子的书本上,借此引起她的注意。
我的光也曾打到他的书本上……
回忆的入侵让我对危机迟钝。随即、立刻,我蹲了下来,双手还死死扣在窗沿上。我听见什么东西在大声地作响,在午后微妙的寂静里显得突兀。时间久到我以为心脏已经骤停,此刻我才发觉那突兀是我夹着恐惧的喘息。
我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这里是背光,对面是一整栋居民楼的窗口,而我就站在这窗边。
这抹光从何处而来,不言而喻。
有摄像头。
虽然是一晃而过,但我看见有个影子站在窗口。
他在看什么?
*
宋风还没回来。
这件事一定和我有关,绝不能让他知道。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墨镜酷哥说的话:“我们会派基层人员,协助完成您的愿望。”
所谓协助,就是这样?看着家里被我扒拉出来的二十个摄像头,我的脾气都冲上了头顶。一口气剪断了所有的线,此时一定有一个人的电脑要黑屏——或者是很多个。
前脚我刚把这些玩意儿找地方处理好,后脚宋风就进了家门。我佯装快乐地拥抱他,给他添好饭菜。心不在焉地看完了一场电影,是丧尸还是灾难片,我根本没精力分辨。黑夜里他的呼吸照旧平稳了,而我还睁着眼。我把目光散在天花板上,在暗了的顶灯夹缝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红光。
感到了对视。
我翻了个身,假装没有看到,冷汗却一层层往外冒。
对面二十三楼,第三个窗口,住着的那双眼睛。我无能为力。
就算是知道了又如何?我要求设的套,我只能配合进行到底。一切还是照常进行着,照常着沉溺宋风不知真假的爱意里。照旧骗自己,我们是恩爱的夫妻。
我以为自己会一直生活在这微妙的平衡里。不想很快出现了一根针,它轻轻落在了天平的此端,让我们无止境地坠落下去。
我看见了一个人。看见他的时候,我手里的可乐想不开了。离开我,摔在地上,溅起了一点点的水花。
宋风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异常,他转过身,顺着我的眼光看去。却一脸不解地又回头来,小声道:“怎么了川川,看见什么了?是影院太黑了害怕吗?”
我脑子里挤满了冗杂的情绪,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语描述给他,也不能描述。只是摇了摇头,马尾辫扫过我后颈的时候,皮肤上浮起了一层小疙瘩。他紧紧握住了我的右手,弯腰整理好地上的纸杯,仔仔细细把洒掉的可乐擦干净。尽管别扭,但他没有放开手。坐正以后,他轻轻地把我的脑袋搁在了他的左肩上。
“有我在。”
小声又坚定的悄悄话,钻进了右耳,钻进了眼眶鼻尖,钻进了心房。酸楚的感觉一下子翻腾起来,明明是喜剧电影,我却如芒在背,仰着头不让泪漫出来。
那个人是乐川。
就坐在我们身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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