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第一个知道自己病情的人。与我的第一反应惊慌失措恐惧悲伤不同,父亲从一开始就很淡然,淡然得都有些让人难以置信。无论父亲的反应如何平静,我们都不得不开始面对父亲生命的倒计时。
迅速协调整合资源,我陪父亲第一次住院了。此后,我以每次住院治疗唯一的陪护家属的方式,成了父亲生命最后旅程的陪跑人。是的,必须是跑,要努力与时间赛跑,努力能多跑一段时间。
刚住院的父亲体力精神还都挺好。在恰巧没有别的病人的病房里,父亲与我轻松地谈天说地。父亲感叹,很久没有机会跟我说这么多话了。是啊,小时候常坐在父亲的车后座上一路听他说古论今的小姑娘,不知不觉已经是个年过不惑的职场妈妈,平时哪有那么多时间打开健谈父亲的话匣子呢。
在病房里,父亲望向窗外的眼神没有绝望,也没有悲伤。由于担心我的担心,父亲在有一次面对窗外出神后,还特意告诉我他只是在出神,没有别的心思。谁又能来定义,爱应该怎样表达呢。父亲说,他知道天黑的时间了,就要像小时候那样,在天黑前把作业写完。这就是父亲在临近终点时,对于生命价值的理解。也深深震撼了我。
在体力允许时,父亲不愿卧床,还会用笔记录下一些思维的碎片。父亲出生在沃野富饶的关中平原,在秦岭山脉的庇佑下长大成人。秦岭太白山系的圭峰山,被老家的人们称为尖山。父亲说看待人生和社会,就要像站在尖山上一样,站的高才能看的远。所以,父亲以“尖山人”为自号。尖山下百多年的人和事,成了我们父女俩常谈的话题。
父亲一生爱学习爱思考。在东方哲学中,父亲最推崇道家学说。我也受其影响。多年前,父亲还将自己学习道家的心得汇集成书,里面包含了父亲对“无为”的独到见解。父亲将他学习道家学说的精神提炼为“该止”二字。该止,也就是父亲自己哲学思想的核心。因此,我为父亲奉上“知止斋主”作为别号。父亲学习道家学说是能够践行的,从他看待生死的态度就可见一斑。
在除夕前夜的医院,看着空荡荡的走廊,我头一次没有因为即将到来的新年而感到欣喜。
在父亲身体尚能允许的时候,我陪父亲游览水乡、观赏石窟特展、品茶游心。这只我最喜欢的白瓷小盖碗,是父亲多年前在西安为我购得。与父亲一起喝茶,喉间并不只有茶香。
父亲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病情拖累我,甚至对于我的陪护请假都于心不忍。一方面受到父亲对生命态度的激励,也是想与父亲分享我的精气神,我在陪跑期间还换过更有挑战性的工作。晚上下班后,经常与父亲坐在这条长椅上聊天。我们似乎一起站在尖山顶上,嬉笑地看着世间。父亲的体力已经渐弱,在长椅上坐的时间稍长,便需要靠在我身上以减轻身体压力。我与父亲的依靠关系,已经悄悄改变了。
这张在医院等床位时的随手自拍,偶然记录下了父亲依靠着我时的背影。我感觉到这依靠的重量越来越轻。
医院的晨昏里,留下了我不少愁容。
而父亲仍如姜太公般,时常垂钓于浦江边。父亲的钓线那头虽然有钩,但父亲的心里却真正的无钩无碍。
父亲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是在封控中度过的。小区里没有父亲最爱的桃花,好在海棠也很耐看。父亲指导封在家里的孙子玩篆刻;以棋盘为几,换一种喝茶的方式。父亲还戏言:疫情封,人没疯。在万人焦虑的时候,父亲仍然轻松淡然。
父亲住了近二十次院。在病房里,父亲一直以轻松愉快示人,医院的医护都愿意跟这位石老师聊天。身有沉疴,父亲还总是对那些年轻的同病患者,怀有深切的同情,觉得老天对他们不公。父亲的心里,常怀悲悯。
有一次等候在父亲的手术室外,碰到一个陪护母亲的手足无措的妹子。我以为她母亲是头一次来治疗。聊天才得知她母亲已治疗多次,只不过之前都是她哥来陪护,她害怕不敢来。我心想,哦,她还有个哥。
曾经在十几年前,经历过父母同时躺在病房里的时候。那时独自坐在父母病床中间,感到孤独。而现在,我体会到对一句话的认同:人有生老病死,在生死之间有个老病,其实也是一种慈悲。对于我来说,陪跑让我有了尽孝的时间。
父亲没多少音乐天赋,但对《吐鲁番的葡萄熟了》这首歌情有独钟。父亲说,听到这首歌,就仿佛看到他去从军后母亲遥望期盼的样子。在陪同父亲最后一程时,我就努力用醇厚的音色唱着这首歌,让父亲在这首歌中走远。
父亲走了。花到老时容易落,何必西天长生果。我梦见过他坐在家人中间,肌肤丰盈,面色红润;梦见过他开心地拿着夹馍大快朵颐;还梦见过他轻轻地呼唤我的名字。也许,父亲是想告诉我,他在天上一切都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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