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早春某个阴雨天，半地下出租屋一如既往地湿冷。常木深陷在旧皮革沙发中，牛皮纸袋里倒出一沓几十张的照片，现在铺得到处都是，他每拿起其中一张就要沉思好一会儿。

“哥，来喝口茶歇会儿，看您眼睛都快跟那照片儿粘上了。”小新端了两杯花茶走上前，一杯摆在茶几上，一杯捧着暖手。他在厨房把温度晾得刚刚好，才敢过来打扰他。

“嗯，谢谢。到我这里帮忙没什么规矩，不用喊哥。”

“好嘞，哥……不是，那我怎么称呼您啊？”

“直接叫名字，常木。敬称也省了，‘你’就行。”

“常……哎，不行，说不出口啊，还是叫哥习惯点儿。毕竟是您雇的我，您……你，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先连名带哥的叫着，成么？让我多适应一阵子。”小新说完，垂下眼皮，一个劲儿地吹着热茶上方的水汽。

“随你吧。”常木放下手里的照片，看了他一眼。

“嘿嘿，成，常木哥。哦，您的水是这杯，不烫了，能喝。”

常木把自己撑起来时，肩颈传来一阵酸痛，他维持同一个姿势已经一上午了。一部分没收好的照片滑落在地，小新赶忙放下茶杯，有眼色地弯腰帮着捡。

“没关系，想看就看。你现在是我的助手，我看的东西你都能看。”常木见小新把所有照片倒扣着递给他，不禁默默感慨这孩子行事之谨慎。

“真的啊？嘿，谢谢常哥！”小新收回手，翻过照片，不再掩饰满眼的好奇。

常木拿了茶杯，去窗边站着活动肩颈，窗外光线阴暗了一整天，判断不出这会儿是哪个时辰。时值雨季，地下室的霉味被湿气加重，呼吸之间仿佛有菌斑长进肺里，搅扰心神于无形。而此刻，（靠近窗户才隐约感知得到，）窗缝渗透了外界的凉意，伴随若有若无的蒸腾茶香，他总算找获一丝清朗与遣释，正像成功脱逃的水下魔术师般感恩空气。

思绪从案件中脱离后变得飘忽。就在昨天，他还是个一连半年没接到过正经委托的孤寡侦探，今早一觉睡醒，却多出一封装有尸体影像的匿名信件和一位勤快的助手。“侦探助理”——这种天马行空的招聘难能有谁当真，发布后石沉大海并不奇怪，小新的到来属实超乎意料。常木从未对此抱有幻想，散出去的职位信息描述很模糊，但不知是否因这位新人太过懂事，关于待遇问题没说就根本不问，上岗要求倒十分关心。当然，常木对此完全没要求可提，是个囫囵人儿就足够，所以在一番煞有介事的面试和说明下，小新当即上岗了。他想，一来就直接工作，论什么人都会不适应吧，别说人家做事小心，连自己也还没习惯屋内忽然多了另一个人。

至于那些意义不明的照片……他收回注意力，转头观察他的助手在干什么，却恰好和看向这边的小新四目相对。

“你——”

“常哥——”

二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吧。”常木示意。

“嗯，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信啊。怎么了？”

“这种问题的答案一般不都是‘不信’吗？”

“那就不信。”

“我问得很认真的！”

“没有敷衍的意思，我是觉得，没见过的东西在主观上不存在，但无法断言在客观上存在与否，除非被直接证实或间接证伪；主观认知改变不了确凿的客观事实，貌似有理的推论未经充分证明，终究是猜测一场，离真相还相距甚远。所以，单方面认为有没有鬼都不重要，见到并调查鬼以前，据我所知只能回答：既可能有鬼，又可能没……咳，不好意思，太久没跟人说过话了，一说就多，本来没想长篇大论。”

“听起来很有意思呀！再说，可以了解老板想法和办公理念——多好的机会。瞧我的理解对不对：凡事发生皆为概率，真相只能无限趋近，不信是基于已知的科学，相信是因为潜在的科学？”

“哈哈，好总结，以后我也尽量这样言简意赅。而且，与其说相信鬼，实际属于我个人对自然界的未知表达敬畏的一种方式。”

概括能力受到肯定，小新沾沾自喜。“心存敬畏，跟常哥学到了。”

“你发现什么了吗？”

小新略微颔首，表现迟疑。

常木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走回沙发坐下，道：“先说说看。”

小新犹豫道：“好像发现了，好像没有……”

“学我说话啊？”

“真的，感觉有点说不清，让我先捋一下。常哥，你之前不是也打算说什么来着？”

“哦，没什么，刚才想和你进一步谈谈，毕竟这里环境比较差，不知道你满不满意，有任何条件尽管提。”

“没事儿常哥，挺好的，毫无意见，嘿嘿。现在吧，跟我住过的地方比，那舒服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有活儿干，提供食宿，还发零花钱，您人又特别好，我就跟这儿干了。”

“你感觉行就行，以后想到什么，随时找我沟通。”

“得嘞。呃，那个，您——你看看这几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