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短篇小说
二嬢(致尧十三)

二嬢(致尧十三)

作者: 南沐泽 | 来源:发表于2019-07-13 23:36 被阅读5次

        二孃死了,在村头那条黑幽的河里。

        没人知道她的真名,村里住的大都是镇上铜矿厂的人,百来个,都有各自的绰号,“酒瓶”,“烟筒”,“瘦精”什么的,时间一久,或许他们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全镇人的吃穿用住,生老病死全都围绕着这座矿。慢慢的,生活便成了一座矿,黑暗、单调、深不见底。

        破败的炼铜厂,厂周围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破败的大澡堂,澡堂里的工人光秃秃的,没有一根毛。

        二孃是被卖到这的——三里屯——这个镇上服务业最发达的地方。两排古板的平房整齐而列,没有一丝风,空气里藏着属于夜晚的所有秘密。白天死寂一片,夜里却有数亿生命或将成生命在此交汇,此时的三里屯才是真正的“三里臀”。她拼死反抗,打、骂都没有用,上吊、割腕也没成功,每天被迫目睹着肮脏的交易,最后是傻子救了她,那个脸上聚集了口水、鼻涕、粪土,衣服稀稀拉拉的傻子。

        在二孃到这儿后的第三日,平时在地上摸爬滚打,捣蚁洞的傻子捡了块石头冲进三里屯。早已连成一片的长发像件披风,随脚步从上面纷纷扬扬落下尘土,大有猪刚鬣下山作乱的威势。他拉了二孃便要往外跑,几个老妈子忙上前拦住他,傻子冲老妈子吼道“信不信老子死给你们这些畜生看?给我让开!”几个老妈子一阵眼神交流(白天屯里没男人,光凭她们也拦不住这疯子,但他要是死在这,那可真是个大麻烦,总不能因为一个傻子而赔上这个镇的服务龙头企业吧),老妈子们最终还是冷笑着让他俩离开了。

        出了三里屯,二孃忙用外衣把傻子头血肉模糊的伤口捂住。傻子盯着二孃,突然咧嘴大笑起来,露出一口土黄的、残缺参差的牙,一股杂味从胃里翻腾出来,令人作呕。二孃别过脸,傻子却以为她害了羞,猛地将二孃一把抱起扛在肩上。“哎哟!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哎呀,你个老憨包……”二孃又羞又恼,无奈这傻子力气如牛,挣也挣不脱,又担心碰到他的伤口,索性不再反抗,任杀任剐。

        傻子将她扛到村里,一路上村里人都离他远远的,豪不掩饰厌恶的神情,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肩上的年轻女人。如果目光是箭,二孃恐怕早已千穿百孔。

        傻子住村边离河不远的破庙里,庙顶坍了一半,房梁塌倒,空中漂浮着青黄相交的霉酸味,黑暗而潮湿。傻子知道二孃嫌弃他,于是他静静地蹲坐在庙口,留二孃在庙里,像看守,又像保护。二孃不停地想着该如何逃出这个人间地狱,但能去哪呢?天地那么大,哪都可以去,她转念一想,天地那么大,其实哪去不了。她实在太累了,靠着身后的残梁竟睡着了。她梦见自己去到这个镇上的某个家庭里,一家人吃鱼,用筷子把鱼戳得枪林弹雨,贪婪地把筷子放在嘴里一嘬,沾满唾液,继续戳下来,一下又一下,从老到小,神情与动作一模一样,仿佛诅咒。她一下子被吓醒,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回头,一双明晃晃的眼睛正看着她,亮得可怖。那黑影立马跑了出去,是傻子,她松了一口气。傻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探进头来解释道“起风喽,天怕是要下雨,”又伸手指指地上,“干草,热乎的。”她这才发现傻子在她脚边铺了一层干草,她看向傻子,傻子蹲在门口憨笑,露出差参泛黄的牙齿。

        二孃睡在干草上,感受着全身的疼痛和干草的温暖,心渐渐颤抖起来。长叹一口气,口头轻声说:“过来睡吧,外面冷,”二孃忙别过头去,黑暗里为自己的话羞红了脸。“啊?”傻子愣了愣了一下,“哦”又过了一会儿,见二孃不动了,他才慢慢踱到她身旁,笨手笨脚地躺下。“二孃,我俩去跳黄浦江嘛,到时候再找头死猪骑上,我带你去征服太平洋!”他犹豫了一会儿,恳求道:“你当我家媳妇好不?我待你好一辈子,分你抽香烟。”二孃鼾声渐起,“二孃……算了,睡觉喽。”

        后半夜下起雨来,傻子突然睁开眼,从地上弹起来闪进黑暗里。不一会,两个一高一矮的男人蹑手蹑脚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拿了一个大口袋和一根棒子。“嘘!你看,那女的果然在这里。”其中一个说。“是啊,快把她装了扛回去,老板买她的时候可贵了。”于是两人慢慢上前,正打算绑二孃,黑暗里倏地窜出一个身影猛地将两人扑倒,“二孃,快跑!他们来抓你了!”傻子吼道。二孃从梦中惊醒,看着地上扭打在一起的三人,她慌忙地起身朝门外跑去。“哎呀!这个死憨包。快去追,千万别让她跑了。”高男人说道。二孃慌张中被坑洼绊倒在地,血从膝盖流出,和泥泞相互混杂着。打斗还在继续,傻子渐落下风。二孃挣扎着人泥里爬起来,酿酿跄跄在雨中跑着。这时,那矮男人已从战斗中摆脱出来,检起一旁掉落的木棒,恶狠狠地打在傻子后脑上。傻子闷哼一声,痛苦又不甘地倒了下去。“呸!憨杂种!追!”高男人冲傻子啐了一口,和矮子一齐去追二孃。二孃半跌半跑间没逃远,便被追上了。两个分别擒住一只手,抓着二孃沿河而去。她大骂着又踢又打,猛咬了高个子的手一口。“呦!小贱人!”高个子吃痛,反手给了二孃一巴掌。蒲扇大的巴掌打在羸弱的二孃脸上,她一下子飞出五步瘫倒在地,脑子嗡嗡作响,暗红的血液顺嘴角流出,一滴一滴,还未落地就在空中被雨水击散,遗弃在地上,看不出一星半点的痕迹。二孃几夜未合的双眼爬满了血丝,黑邃的眼圈配合略凹的眼珠显得阴暗可怖。她忽然下了什么决心,迸发出此生最大的力气,在两个凶恶男人来反应这前,起身向河岸坚定跑去。踏步-加速-起跳-落水,每个环节都近乎完美,绝决地就像是跳水运动员摘得金牌一样荣耀,只在空中留下一道短暂、并不优美的弧度。

    听说人在死前会回忆自己的过往,把一生的脚印都拾起来,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真残忍。她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对从未谋面的父亲的想象。回想起上学时同学的排挤,将她卖给人贩子还赌债的母亲,“视察”三里屯的穿正装的人,一走路脸上肥肉就激烈抖动的铜矿厂厂长,那些眼神麻木、筷子一样的工人……还有……顶好的傻子。如果再多给她一次机会,在三里屯时她一定会迎上傻子真挚的目光,但,都结束了。随着“扑通”一声,二孃的身影被幽黑的河水吞噬,瞬间消失不见。两个男人看看河里,大眼看小眼,好像都想从对方脸上找到些什么,但什么都没有找到,骂骂咧咧地走了。

        傻子在昏迷中梦见了四天前的三里屯。他看见二孃被关在平房顶的小屋里,她的手从铁窗缝里向外奋力抻出,刚好在屋檐阴影与阳光的分界处达到极限。差一点,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天空映在她眼里成了比天还大的蓝色渴望,傻子看得痴醉,他从来没有在小镇上见过如二孃一般的,发光的女人,他想娶二孃做媳妇。直到二孃帮他捂头上伤口时他才发现,原来不是天空映在二孃眼里,而是二孃眼里有天空。虽然那里已是乌云沉积的天空了,可他还是喜欢得很。

    傻子在傍晚才醒来,脑子疼痛不堪,伤口已经感染化脓,整个人昏昏沉,身上湿漉漉的,一股难堪的尿骚味。他抬头望着天空,眼睛痛苦地眯起,突然奔跑而去,身后多了一条努力蹦跳着眼上傻子的老狗——被人打断了腿。没有为什么,世间大多事都不需理由。从村东到村西,从村南到村北,傻子终于在河流下游浅滩上找到了二孃,她的皮肤被泡得发白,半边脸还是黑紫色。大概是在河里遇了铜片,碎玻璃还其它什么,二孃身上全是细细麻麻的伤口,像一张张魔鬼的嘴,要将镇子上的魂都吸走。傻子跪坐着将二孃紧抱在怀里,用他粗糙开裂的手轻轻地捋顺二孃的头发。“二孃,你当我家媳妇好不?啊?”他俯下耳朵听听,将脸埋进二孃脖颈里,他的抽泣和哽咽夹杂在一起,发出一种类似打嗝的奇异声音,“不当……就……就不当喽嘛……”老狗在他身边“呜呜”的哼着,用头蹭蹭傻子,傻子强压住喉头的异动,“我要亲你一大口。”说完傻子缓缓地亲上二孃额头,和煦的风徐徐而过,半个太阳已落山头,染红了半边天。良久,傻子抱起二孃向山里走去。

    一路上,傻子说个不停,那些荒诞又深情的话:“你看,我的狗湿浇浇嘞,黏揪揪嘞,吹风机都吹不干。我也是湿浇浇嘞,黏揪揪嘞,其实我没有吹风机。”老狗听了聋拉下脑袋,似乎在为它白天在傻子身上尿尿而愧疚,“哎呀,二孃二孃,我挨你讲,其实我脑壳里是锅浆糊么,我一天又笨又犯傻气,问题是么,我又不会害羞,他们都把我当老憨包……“傻子缓缓气,就着月光将二孃埋在山顶一片空地,继续自言自语:“这世界不好,二孃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我的狗更不好!”他语气一转,“不对!其实世界很好很好,二孃你也很好……”他怔怔地看着二孃坟头出神,又说:“么……咋我还是不好嘛,咋我和我家狗还是不好嘛……”泪水又籁籁地流下来,他起身下了山,哭唱着:“等待结束喽都还是等待/远方的背后都还是远方/天涯海角去/无处是家乡……”

        ……

        清晨的阳光洒向大地,铺在山顶上,铺在傻子和他的狗身上,金灿灿的。傻子坐在墙角,眼珠已没有任何色彩,像块灰的玻璃。两只羽毛黑亮的乌鸦欢喜地啄食着傻子头上的伤口,一下又一下,仿佛诅咒。老狗蜷起身子静静地躺在傻子大腿上,傻子胸口破烂衣服里露出二孃给他捂伤口的外衣。工人们骑着摩托车僵硬地从墙边飞驰而过,泥水蓝底的“城乡结合,让生活更美好”的墙上。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二嬢(致尧十三)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rjuvkc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