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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舟千余
阴沉郁热的一个夏日,一场雷雨惊醒了一代人,毁灭了一个家族,留下来一个始作俑者——煤矿公司的董事长、繁漪的丈夫、鲁侍萍的前夫、周冲和周萍的父亲、鲁贵大海四凤的雇主——周朴园。
这是一个青年时懦弱不敢反抗,中年后虚伪顽固的封建资本家。他一手在姹紫嫣红中将侍萍的爱推向断井颓垣,又安然地构建出了家庭混乱内核外的风平浪静。油光黑发、大烟斗、金属边沉眼镜,典型的讨人厌的老家伙形象。
然而,曹禺却说他对周围人的爱是“真实的,绝对真实的”,甚至为他酿成的祸患找来理由:“周朴园也是一个人,不能认为资本家就没有人性。为了钱,故意淹死两千二百个小工,这是他的人性。爱他所爱的人,在他的生活圈子里需要感情的温暖,这也是他的人性。”
一个满是丑恶疮疤的周朴园,却成了至真实的人性的代名词。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雷雨中的幸存者。
在与侍萍的恋爱中,他有青年人的新思想,渴望挣脱,但又同许多封建家庭的子弟一样,因为不能与自己出身的阶级彻底决裂,只能选择背叛爱情。他的矛盾纠结又不可避免的懦弱,这正是一种人性。
在与大海的谈判中,他虽知道这是他的儿子,却仍摆出资本家的高傲叫板的嘴脸,以金钱的开价遮掩自己虚伪郁结的内心,这也是一种人性。
在与侍萍分别后,满怀愧疚而将家具全都摆设成当初的样子,又在与侍萍重逢时冷漠以对,怀疑她此行而来的目的。谁不知他多年不忘的内疚和逐渐被生活锻造出来的精明怀疑的脾气的矛盾?这更是一种人性。
纠结、多面,并不是非黑即白,而充满了种种创造可能的缺陷,这便是人性——在中国封建历史上缺失了千年的人类最基本的私欲。
毫无疑问,在周朴园的身上集结了社会悲剧、性格悲剧和命运悲剧三者的影子,我们不可能去向往、去喜爱这个角色。但他对侍萍又爱又弃的多面性和他负责任的家长形象与对于家人情感的漠不关心的矛盾,使他成为中国戏剧史上少有的“真实的人”。
千年亭台戏鼓,我看过张生的长情,我看过秦桧的狡诈,我看过昭君的忠贞,然而在灿烂的中国封建戏剧史上,1933年才有了一个让人生恨却又真实的周朴园。这不仅是国人自古追求爱憎分明、恶有恶报的思想影响,更深层的是一种对个体缺陷的压抑,一种对个人私欲的束缚。
自《四书章句集注》提出“存天理,灭人欲”,我们便缺乏对天理的挑战者,我们不能接受从一个英雄有一点瑕疵,更拒绝从一个恶人身上找到一点善念,这是一种可憾又可悲的缺失。在与西方同时期甚至更早的酒神思想的痴狂艺术对比,我们“正经”地平庸而无奈。
舞台上的雷雨吞没了一切,而只有周朴园带着人性的复杂长存,这或许是暗示着黎明之际一场人性的动荡,被压抑的时代有了人性的活力,便会在先驱的引导下更挖掘人性中蕴含的自由、真实。到那时,封建腐朽的时代便会真正遭逢一场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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