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第四册选了曹禺戏剧《雷雨》的一段,讲鲁侍萍周朴园分开三十年后再见面时的情形。有这么个细节:周朴园为了稳住鲁侍萍,开了张支票给她,侍萍接过支票将它撕碎了,说“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拿钱算得清的”。这句话值得玩味。
通常的误解是,侍萍认清了周朴园残酷无情的本质,因而撕烂支票,显示决绝之心,仇恨满胸,何爱之有?爱憎之间,真能那么分明吗?
台湾作家张晓风有一回在课堂上问学生“爱的对立面是什么”,“恨”——学生答得爽快。张晓风笑了,打了个比方。你和恋人分手了,几十年后的一天,黄昏散步,冤家路窄,你们又碰到一起了。这时候,如果对方定定的看着你,说:“xxx,我恨你!”这是爱情还在的表现。想想看,恨一个人几十年容易吗?至少,你在对方心里呆了这么长的日子啊!怕就怕当你热情地走上前:“xxx,还认得我吗?”对方愣愣的望着你说:“啊,有点面熟,您贵姓?”如果是这样的结局,传达的信息是确定无疑的——爱已不在了。张晓风最后得出结论:爱的对立面不是恨,而是冷漠。
闻一多吟着“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时,他的爱是热烈而深沉的,因为“爱之弥深,恨之弥切”,因为这是他无可替代的祖国啊!所以他不能忍受掩盖丑陋的“翡翠”“桃花”“云霞”,痛斥粉饰太平的“笑声”和“歌声”。黛玉为了一个没影子的麒麟跟宝玉怄气,讥诮宝玉看着别人雪白的脖子发呆时,她的爱是真挚而沉痛的,因为宝玉是她的生命,是她一生一世偿还眼泪的对象啊!所以她才爱哭,使小性儿。宝钗的爱是冷静而优雅的。因为她爱的是自己,她爱的是宝二奶奶这个身份。
回到《雷雨》里,侍萍的言行的确透露出仇恨,但并不见得就是爱的死亡。至少,比较课文开头侍萍冷静地关好窗子,没打算与周朴园相认就退下去的情节,当她说“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拿钱算得清的”时,她是爱着朴园的。
余世维博士在光华管理学院讲营销,提到如何对待顾客的意见,认为“会提意见的顾客是好的顾客”,因为别人给你提意见说明:一,他对你还有信心;二,他想从你这儿得到回报;三,他暂时还找不到替代品。余先生几十年商海浮沉总结出来的经验,用于其他地方似乎不无不可。老板该如何看待员工的牢骚?领导该怎么认识下级的抱怨?假若不是认为你还能接受建议,可以给他加工资,能管好这个公司,那么一走了之得了,何必多费口舌?那整天在你耳边唠叨添件衣服别睡懒觉的父母,批评你不够用功太粗心的老师,指责你嚼食物太响没洗脚就睡觉的爱人,如果有一天他不再批评抱怨你了,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爱,诚然是宽容,是忍让,但宽容绝不是放纵,忍让不等于姑息。《左传·郑伯克段于鄢》里,郑伯的阴险毒辣,全都被他用宽容、忍让包装起来,成为置自己的亲弟弟共叔段于死地的利器。他的仁慈多么可怕啊:当弟弟提出不合理的请求时,他没有拒绝;当弟弟萌发了造反之心,他没有制止;他甚至有意放纵弟弟,让他心灵的毒蛇一天天地长大起来,最后名正言顺地除掉了弟弟。郑伯爱共叔段吗?不,不爱!爱一个人,怎能对他没有要求,怎能对他的错误不痛心,怎能对他的罪行不阻止?古人评价说“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成人之恶”,信哉!
徐静蕾的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那个女人的爱令人怀疑,如果她真的爱那个男人,怎么能那么优雅地看着那个男人跟一个个女人鬼混,怎么能那么潇洒地忍受那个男人塞给她钞票的羞辱?她是自恋的。她爱的不是那个男人,她爱的是自己十三岁时的一个梦想,她爱的是“我爱他”这样一个念头。爱一个人,不能这么从容、镇定、超脱。
再回到《雷雨》里吧,当鲁侍萍说“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拿钱算得清的”时,她的潜台词是:我不需要你的钱,我需要的是你的理解,你的感情。这种抱怨正是爱还存在的证明。如果她不爱周朴园,那么她也会像电影里的徐静蕾一样,接过支票,看清楚数目,甚至冷漠地说“再加一千吧”——那才是真正地撕破脸皮,那才是真正的仇恨,真正的没有了爱。
“爱,吝也。”这是中学时读《过秦论》那句“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我的语文老师唐老师教给我们的解释,但慢慢地懂得它的含义,却花了我二十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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