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云淡天高,阳光正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积了一冬的杨柳芽儿争破头往外钻,鹅黄新绿,莺歌鹊舞,端的是好时节。
陈家村方圆一带遍植桃树,如今春风日暖,只待些许时日,南燕北归,春回大地之时,漫山遍野开满桃花,蜂飞蝶舞,端的堪称人间仙境。
姚武将昨日看过的文章又温了一遍,放下书,整一整仪容,从家里径直往学堂赶来。自从姚武两年前从私塾搬回家去,如今的私塾先生仍是当初那位佐青佐老先生,可是所教的学生弟子却大多换了小一辈的新人。为着即将进京赶考的事,姚武需得先向老先生辞行,一则再听先生临行训戒,二则也是顾全先生的颜面,以示学生不敢忘了先生的教导之恩。
来在学堂外面,便已听见里面读书朗朗之声,年轻人的声音让人不由得心生澎湃,姚武轻叹了口气,数载寒窗苦读,如今虽得了个秀才的名声,终究也是无用,只待此次金榜题名,方才是光宗耀祖的好事,不至于虚度了许多年的光阴,心里想着,脚步未停,人已经到了门内,佐老先生眯着眼,放下卷了书皮的一本《春秋》,喜道:“来了。”
姚武深得老先生喜爱,因而虽在学堂,却并不摆着老学究的架子。
“行了,眼见着也是下晌,今天的书就到这里了,都散了吧。”老先生遣散了众人,将姚武唤到近前,道:“算算日子,你也该过来了,几时起身,便是这几日吧?”
“是,再过两天,跟薛王庄的薛秀才和王秀才一块起身。”姚武恭恭敬敬回道。
“也好,有个伴,路上安稳,也不至于孤单。”
垂首在一旁站了半盏茶的工夫,耳边不住地响起老先生的嘱咐,无非是说他当年赴京赶考时的经历,啰理啰嗦好半天,“行了,再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总是望你此去能有所得,金榜题名固然是好,真要有点差池,也不要灰心丧气,好在你是知道好歹的,我很放心”。
“是,学生记着了,先生多保重。”
从私塾里出来,阳光依然有些晃眼,门口一个半大孩子迎上来,笑嘻嘻道:“二哥是来给先生辞行吗?”
姚武看着凑上来的小孩,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方墨,怎么下了学也不回家?”
“我在这里等二哥啊。”
“等我?”
“是啊,爹爹说邻村的秀才都在这几天去京城了,二哥一定也是,他让我来送一送你啊。” 小孩一张脸上稚气未脱,却煞有其事地做出一副小大人模样。
这孩子名叫“陈方墨”,是邻村裁缝陈大勇的独生子,跟姚芝同岁,只比姚芝大了两个月,陈大勇速来与姚六交情匪浅,两家时常来往,因而方墨也随姚芝,称呼姚武为二哥。
论起读书识字的天赋,陈方墨比姚武还要伶俐百倍,自从姚武离了私塾,私佐老先生本是打算回家养老,颐养天年的,就因为遇见了陈方墨,这才像又一次发现了宝贝疙瘩,下定决心要培养这孩子。
因着父辈的关系,又加上方墨这孩子的确讨人喜欢,姚武也是把他当做亲弟弟一般,方墨幼时尚未入私塾那会,便是姚武教他读书识字,说起来,姚武还是小方墨的半个师父。
“跟二哥到家里玩吧。”姚武携了方墨的小手道。
“不了,今天有些晚了,明天爹爹也要来二哥家,到时我再跟着来。”
“也好,既然如此,便先送你回去吧,免得陈叔担心。”
夕阳如血,姚武在岔路口站定,遥遥望着方墨的身影转过村头那棵合抱粗细的大槐树,他这才转身往回走。
村子里的农人陆续往回走,各家各户的屋舍上空炊烟袅袅,阳春三月的乡下最是宜人,姚武沿街走着,即将离开这片生活了数载的土地,竟有些不舍,这一去,怕是时日不短,一时半会不得回来,希望有个好结局吧。
转眼间到了自家门前,老远闻到饭菜的香味飘荡而出,推门而入,堂屋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饭菜,姚六和姚芝都已坐好,王氏正端了汤上来,见姚武进家,忙招呼道:“快来,就等你呢。”
姚武笑笑,去洗了手,在姚六之下挨着坐了。
“跟先生该说的都说了?”姚六问道。
“恩,先生嘱咐我路上当心。”姚武回道。
姚六喝了一口汤,又道:“你先生对你含了指望,他的心思也是我和你娘的心思,咱们小门小户的,出门不能和人家攀比,这回进京,要是能挣个功名回来,那是咱们姚家祖上积了德,我跟你娘这辈子也算没白活,将来去那边见了姚家的祖宗们也抬得起头。可话说回来,这也得看命数,若是咱们姚家祖坟上真就冒不了这青烟,那也强求不得,你平平安安回来才好,跟你大哥一样,本本分分种地,也能过个好日子。”
“是,儿子记住了。”姚武知道父亲大字不识几个,能说出这样的话却是出自真心,一时默然无语,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
王氏佯作啐了姚六一口,道:“瞧你这死老头子,说得没个正经,咱们小武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这十里八村有哪个比得上他,私塾的佐老先生都说了,咱家小武一准能挣个功名回来,你呀,就跟我一块等着沾咱小武的光,下半辈子享清福吧。”
姚六咳了一声,道:“我不过就是说说,就惹出你这许多的牢骚。”
“本来就是,谁叫你说话没个轻重,咱们小武啊,这次是必定中状元的,你再胡说八道扯些难听的话,看我不撕了你的臭嘴。”
一旁的姚芝听了,悄悄对姚武做了个鬼脸,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姚武也是无可奈何,这样的对话,他总是不适合插嘴的,只能默默地吃饭。
翌日晌午,陈大勇果然带了小方墨过来,为着给姚武践行,特意跑过来,这份情谊,足见两家交情莫逆了。
陈大勇在堂屋坐定了,先掏出一个红布做成的钱袋来,递给姚六,道:“小武要进京赶考,我这做叔父的得表表心意,别嫌少,也不能推,必须收着。”
姚六本是要推脱的,听了这话一时僵住,旁边王氏见状,便道:“陈家兄弟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将来小武出息了,可不能忘了他这大伯就是。”
话到了这份上,不收是不行了,这袋银钱可是不少,至少对于一个裁缝来说,这可是拿出了一份厚礼,姚六心里明白,瞅了一眼旁边坐着的姚武,又瞥了瞥院子里站着的姚芝,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陈大勇身旁站着的小方墨身上,微笑着点了点头。
闲聊了一阵家长里短,姚六便让王氏去张罗酒菜,不多时,姚文带了媳妇李氏也赶过来,一应的包裹鱼肉也捎带了不少,自是提前知道陈大勇要来,加上他们也要给姚武践行,这下聚到一起,倒也颇为热闹。
当下姚文夫妇帮趁着王氏去张罗酒菜饭食,这里姚六陪着陈大勇闲坐,方墨蹭到门厅左侧,见墙上挂着一副水墨桃花,题着小诗,诗道: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
“怎么,看出了什么?”姚武跟过来,在他身后言道。
方墨转回身,一脸陶醉,道:“字好,画也好,不过,说起来,这字娟秀有余,刚劲不足,可不像是二哥所写。”
姚武听罢,连连点头,微笑不止,半晌言道:“小鬼头,你倒会看,这是你芝儿妹妹消遣所作,自然是娟秀有余了。”说着话又不住地笑了起来。
这下轮到方墨一脸惊诧了,“果真吗,这是芝儿的手笔”?
见他难以置信的模样,姚武冲着外面浇花的姚芝轻声唤道:“小妹,快进来。”
姚芝刚浇完院子里一丛月季,尖尖的芽叶已经颇为惹眼,想必过不多久便能看到满园的月季姹紫嫣红了。姚芝放下木桶和水瓢,刚喘了口气要歇息,听见二哥呼唤,当下缓步进了屋,冲着姚六跟陈大勇甜甜一笑,随即来到陈方墨跟前。
姚武大有深意地笑道:“你这水墨桃花终于遇到对头了。”说着冲方墨一努嘴,“人家可是不相信哦”。
到了这会子,方墨也有些回过神来,忙道:“二哥,别拿我打趣了,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说完又对姚芝道:“妹妹千万别多心,我只是没料到妹妹的字画已经到了这样的境界,原是我孤陋寡闻,有些大惊小怪了。”
姚芝这才知道是二哥故意要逗她二人,便道:“方墨哥哥也不用放在心上,说起来,我这这点子东西倒是班门弄斧了。”她原是想用这话挤兑姚武,话出口才想到不合适,似乎像是针对方墨,当下脸一红,转身进了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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