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访谈得善于提问,得会“引”。
喻雪玲就挺会问的。她懂得明知故问。
先说自己写论文,全部注意力凝聚在思考的问题上,整个人完全进入了一个问题的世界,思想慢慢打开,不断向深远处触及的感觉,真是奇妙。然后问刘亮程写《本巴》的感觉,后者一下子就来劲了。
当年我当记者,也是这么干的。
刘亮程回答道:都说写作靠灵感,其实是一种状态。入状态时候,精力非常集中,人在浓浓的写作情绪中,那是一种精神的享受。一旦出了状态,再去看自己在状态中的文字,就像是另一个自己写的。
我对此深以为然。一旦进入状态,茶饭不思,一会儿是这个人物,一会儿是那个人物。记得八十年代——具体哪一年忘了——去参加一个好友的婚礼,半路上忽然进入了写作状态,赶紧掉头回家,一口气写出了短篇小说《山顶洞人》,写完便寄给《文学青年》,而且发表了。过去写的文章现在看来,觉得不可思议:这是我写的吗?那段文字我是怎么想出来的?如果再写,肯定是另一回事了。
当然,我这个水平不能跟刘亮程比,敝帚自珍罢了。
有时候恰恰相反,进入状态后写出的文章不见得就好,得放一下,沉淀后再修改。出了状态再看:天啦,怎么这么多漏洞?这儿,还有这儿,太夸张,完全不能自圆其说!
刘亮程强调:作家需要在出状态时再看自己的文字,那时候他已经从自己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变成一个读者,再去推敲修改,这样会更加稳妥。
进入状态便是进入情绪。文字表达的是什么?无疑是情绪。
文字即语言。
什么是好的语言?
著名作家苏童有一个经典的说法:好的语言是“让语言消失在语言之中”。
这个说法听上去很玄,很难懂,甚至有点像玩文字游戏。
在一些初学者看来,好的语言是华丽的辞藻,是大段大段的景物描写,是慷慨激昂的宏大叙事。我年轻时读书,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把那些语言抄在小本子上。同时抄录的还有先贤伟人的格言金句。后来才渐渐明白,脱离了规定的语言环境,根本就没有好的语言。好的语言消失在整篇文章之中,互为语境,水乳交融。
结合前面所说的写作状态,好的语言变成了作家的情绪,形成了某种氛围,让读者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来看刘亮程的《寒风吹彻》的开篇: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太注意他们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冬天到了,雪又来了。雪代表着岁月,落在当下,也落在我们曾经经历过的冬天,落在我们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雪,象征着时间,象征着岁月,是一个寓意极其丰富的意象。文章一开篇就很沉重,很复杂,既是叙述,又是对逝去的岁月的感叹。
落雪什么时候很重要?
儿时。
小时候,我们对新的一天就像对如期而至的雪花一样充满好奇,对未来更是充满种种奇奇怪怪的幻想。我们盼望过年,每过一年便又长一岁,大人小孩无不为此欢欣鼓舞。随着年事渐长,那些司空见惯的日子,那些曾经盼望过的事我们已经不再注意了,我们更在意的是活在当下,是熬过又一个严寒的冬天。我们“却又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是因为我们不死心,哪怕还有一线希望,也要期待着“瑞雪”之后那个有可能并不存在的“丰年”。(引自拙作《生命中的“寒风”》)
文章的开头,短短95个字,其信息密度之大,胜过庸常文章的洋洋千言。你或许会联想到一年一度的春晚,联想到铺天盖地的祝福以及祝福之后重归于沉寂单调的日子,联想到一个人从生到死,就是这样目睹着一场又一场大雪、不知不觉地步入生命的最后一个季节,直到被寒风吹彻。
刘亮程对这个开头十分得意,他认为仅仅是第一句话便可胜过一篇文章。
当然,他重视的不仅仅是开头,而是每一个句子。他说:
“在一篇文章中,语言的出场是最有仪式感的,不能随便地写出一句,那每一句都是从嘈杂中走出的自己,亭亭玉立,有自己的语言姿态、风韵、气质,挺着胸迈着自信的步子。每一句都是不平凡的出场,从俗世的言语中走出来,卓尔不群,超凡脱俗。”
然而,仅仅是一句话远远不够,这一行行文字,最终成功的消失在了前前后后的语言之中。通观《寒风吹彻》全文,你读到的是复杂的情绪,是略嫌压抑的氛围,是对生命的大彻大悟。
2023年9月19日晚于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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