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南外院读书的三年，有幸碰到不少使我受益颇多的良师。如今离校已近一年，老师们讲课时所说的话我几乎全都忘了，不过我对他们的印象至今还非常清晰，尤其是仲文明老师。
仲老师人称仲老，略去一个“师”字。乍一听这称呼，或许以为仲老至少年过五十，头发花白，满脸沧桑，在外院资深望重，因为通常来讲，姓氏后单加“老”字的叫法是对年高德勋者的敬称。仲老在院里确实算得上资深望重，这点不假，不过他其实是八二年生人，不到四十，年富力强。事实上，我四年前入学的时候，这种叫法就已在师生中间流行，当时他不过三十有四，由此看得出仲老年轻有为，在院里是有些作为的，并且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其实，第一次听闻仲老的事迹早于我知道他的大名。本科的时候不在中南，所以我对中南外院的老师不熟，当时只知道路旦俊教授和孟泽教授。本科期间印象最深的老师叫周敏，这位老师好针砭时弊，常教导学生要学会独立思考，习惯在讲课时穿插个人生活里的小故事。有一次，他提起去北京批改全国翻译专业资格考试试卷的经历，说跟同行的一位中南外院的老师特别谈得来，两人都觉得专家制定的阅卷标准存疑，有待商榷，于是在阅卷小组会议中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提出疑虑，却遭驳回。事后，两人在北京的夜里找了家大排档，点了几碟小菜，就着几瓶啤酒，相谈甚欢。当年，周敏老师算得上我心目中少有的“师者”，既然这位中南老师在他眼里算得上知己，自然也不是凡夫俗子，肯定有“师者”风范。
不过，周敏老师并未提起仲老的名号，只以“一位中南外院的老师”代称，所以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口中“外院的老师”就是仲老。直到来到中南，研一某日听仲老的课，他讲起批改翻译专业资格考试试卷的往事，提到“同行的一位湘大外院的老师”，我顿时觉得以前似乎听过差不多的故事，这时猛然意识到早年周敏老师口中的人就是仲老。原来我的人生早就跟仲老有过些微的交集。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在求学生涯受教于仲老。
我在现实中对仲老的印象也早过我上他的课。当年，我们这届学生研一还没开学，仲老就开始联系我们了。当时正值暑假，我在G20杭州峰会多语服务平台项目部门工作，指望着挣点钱，近乎忘记了二十来天后就要开学。某日，仲老突然在新生QQ群里发言，说要布置一些预习的任务，希望口译和笔译专业的新生们妥善利用开学前的时间，收收心搞学习，接着发了一些文本要新生琢磨翻译。这突如其来的提醒既让我意识到快要开学这件事，又让我登时对接下来三年的学习有所期待，更让我莫名地对群里的这位仲老感到好奇，竟然还没开学就开始抓教学工作了，此人的课多半不会敷衍。
随后，我粗略地琢磨了那些文本，觉得中文译本的遣词造句很难看出翻译的痕迹，倒像原创的作文。我颇感震撼，因为我当时的笔译水平较之差得很远（当然，现在也差得很远），继而深感译路任重道远。后来，我偶然读了仲老翻译的英国作家巴里·海因斯的小说《男孩与鹰》，其中有些段落颇为熟悉，这才意识到当初令我顿生敬畏之心的文字原来是仲老的译笔。
2020年3月中旬留了胡子的仲老
研一开学后，办完各种入学手续，接下来就是选课。仲老对研究生开了两门课：专业笔译与翻译批评、翻译技术。这两门课虽是选修课，不过都跟我的专业方向笔译相关，故此我都选了。专业笔译与翻译批评在第一学期上课，所以开学没多久我终于有机会见到仲老的真容。第一堂课，仲老大步走进教室，满面春风，自我介绍的时候一直咧着嘴笑，眼睛不大，眼神却像两道柔和的光。他的头发向上，跟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一样，积极向上，脸型偏方，但不宽，如果上唇蓄起一字型的胡子，或有几分鲁迅先生的神韵。
最初几周，我们新生尚未适应研究生阶段的学习，而仲老的课干货多，节奏快，每堂课几乎都要点整个班的学生回答问题，所以大家在仲老的课堂上有些胆怯。单从回答问题的表现来看，我们的水平着实一般。作为中南外院翻译硕士(MTI)教育中心的副主任，仲老对翻译专业学生的要求和期望是很高的，他看到我们这种表现，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某日下课铃一响，仲老随即转身，面对着教室前门朝外走，突然边走边说：“你们这届学生不行啊。”语气轻描淡写，令旁人觉得是自言自语，音量却恰到好处，刚好能让前六七排的学生听见。全班学生听到仲老的这声不知是喃喃自语还是刻意为之的感慨，大都愣住了，立刻安静下来，面面相觑，接着齐刷刷地望向仲老，气氛颇为诡异。仲老注意到了这分秒间的异常，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我们，用抱歉的口吻说：“哎呀，不好意思，一不小心说了实话。”然后，他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教室，留下我们在教室里尴尬地苦笑。事后，有些好事者私下琢磨过仲老的这番言行，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他早有预谋，有意为之，意在鞭策我们用心向学。至于真相，没人敢追问仲老。
我们渐渐适应仲老的讲课风格后，上课就从容了不少。仲老在课堂上所讲的知识点的密度依然很大，时不时抛开PPT上的内容，引述自己做翻译时的例子，各种译例张口即来，而且跟知识点很契合。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告诉我们翻译不止于译，更要向读者传达译不达意的原文内容。他当时举的还是《男孩与鹰》里的例子，小说结尾处写道“比利……打了一个冷战。想必是有什么人从他坟墓上走过吧”，他说这里有个典故，如果不向读者解释清楚，读者难以理解打冷战和有人从坟墓上走过的关联，所以他在书页下方添加了译者注：“这是英国等地区的一个迷信说法，如同中国有些地区认为狗打喷嚏预示着晴天一样。另一个版本是如果谁打了冷战，就说明有一只野兔或者鹅从他坟墓上经过了。该说法的来源已无从考证。”仲老的课堂上像这样的讲解很多，如果我把他讲课时的精辟讲评记下来，也许可以编成一本《仲文明谈翻译》，可惜我没有记笔记的习惯，不是这样的有心人。
中间三人由左向右分别为：我、师父路老师和仲老
仲老讲课还有个习惯，就是抽烟，不过不是在课堂上抽，而是在课间。研究生的课大多分为两节，四十五分钟一节，中间休息十分钟。一下课，只要没有学生立马跑到讲台提问，仲老一定快步走出教室，到门外的走廊上点一根烟，吞云吐雾，沉静三五分钟。仲老吸烟的架势有点儿江湖大哥的味道，异常享受，女同学通常不敢上前打扰他的雅兴。一根烟抽完，仲老回到教室，没几分钟第二节课就开始了。不知是不是那根提神烟的缘故，仲老讲第二节课的劲头通常好过第一节课。
后来，我们跟仲老混得熟了，他也常讲些陈年旧事，活跃课堂气氛。譬如，他经常讲自己年轻时候也是潇洒风流的人物，擅长舞文弄墨，写情书更是一把好手，读本科时甚至靠给班里的男生写情书赚外快。他还说自己青春年少时长得俊俏，腹肌有型，人称“外院吴彦祖”，但我们都认为他大言不惭，尤其是姜文的《邪不压正》上映后，我们都觉得他更像电影里饰演朱潜龙的廖凡。
后来我们发现仲老的话不是自我吹嘘。仲老是外院零七届研究生毕业生，当年教他的老师有些还在给我们上课，范武邱教授便是其中一位。范老师第一学期教科技笔译，第二学期教翻译美学，给我们上了一整个学年的专业课。而在整个研一学年里，范老师最常提起的学生就是仲老。他经常说：你们要向仲老师学习，他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翻译基本功扎实，而且文采斐然，译文获奖无数。范老师还经常提一件事，就是外院的老前辈杨寿康先生八十寿诞的时候，时年二十过四的仲老写了一副对联祝寿，杨先生喜欢得不得了。这副对联我在网上没找到原文，因而无缘欣赏，不过获奖无数确有记录可查——第二届“芙蓉杯”全国青年翻译竞赛一等奖、第十七届“韩素英”青年翻译竞赛优秀奖等等——这些都是仲老研究生期间斩获的，也就是像我们这么大的时候。
罚球者为仲老
至于外形，某次跟仲老喝酒的时候，喝到兴头上，仲老掏出手机，翻出一张旧照片。照片里的大男孩穿着球裤，光着上半身，身材健硕，腹肌的线条明显。同桌所有人顿时感到震惊，只见仲老半眯着眼睛，咧嘴一笑：“是吧，谁无少年时。”几分醉意作祟，我看不出仲老是否怀念当年那个身强力壮迷倒中南少女的仲少。我又定睛看看眼前这个头发竖起的廖凡，觉得其实也很有型，男人味十足，尤其是这张脸，虽然看似饱经沧桑，却并不油腻，越看越能辨识出阳光少年的底色。
作为曾经的阳光美少男，据仲老自己说，他篮球打得也不错，一度是校队成员。可是，我一直没机会跟仲老过过招，见识见识他的球技。直到临近毕业的时候，我再次跟仲老提起这事，他爱学生心切，暂时放下手头的忙事，跟负责研究生事务的王导合力组织了一场欢送毕业生的师生友谊赛。仲老作为教职工篮球赛外院代表队的队长，自然首发出场。仲老在场上颇活跃，尽管经过岁月的磨砺，旧伤在身，他的跑跳能力大不如前，但是运球和投篮的姿势仍然标准，视野和意识也不错，一看就知是练家子。毕竟是友谊赛，上场的师生们都没怎么出力，不过有幸在毕业前跟仲老交手，也算了却了最后的心愿。
比赛结束，我去喝了毕业酒，仲老也在场，他换了件淡蓝色斑点领的Polo衫。当晚仲老的话不多，一些临别赠言，我喝得很尽兴。那天是二零一九年六月二十号，一晃就快一年了。有时候真想回去再听听仲老讲课，重温旧时光阴。
文 字 / 王煜旸
图 片 / 王煜旸 & 黄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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