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周瑶在小区楼下看见了一辆熟悉的车。
她不止一次地见过这俩车开到这里来,然后母亲的电话就会适时地响起。她接到电话后就开始换衣服,化妆,蹬上她的高跟鞋,然后施施然地下楼走到那俩车里去。
四十多岁的女人,纵然眼神不再清澈皮肤开始松弛,连腰身也渐渐变得臃肿,周琴的第二春却就这么慢慢来了。
周瑶从来没问过车里那个男人是谁,她根本就不想知道。
当年母亲未婚先孕,外公外婆气得和她断绝了关系,是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将她抚养成人,周瑶没有底气去质问她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拖着步子慢慢踱到楼上去,一楼的拐角处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二楼老旧的栏杆上斑驳的绿漆在声控灯下泛着惨淡的绿光,三楼有户人家门前的防盗门半掩着,里面传出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声。
周瑶曾听母亲提过,说是楼下那家的男人出轨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那服务员现在怀孕了,逼着男人离婚娶她。现在这家人天天闹的鸡犬不宁。
四楼,周瑶停下来在包里翻出钥匙开门,玄关处的鞋架上有一双男人的皮鞋。
周瑶刚才回来的时候扫了一眼那俩车,里面是没有人的。果然是在这里。
她换了拖鞋走进客厅里,沙发上坐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鬓角花白,眼神沉稳。
周琴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果盘,身上穿件藕荷色的旗袍,头发高高的挽着。
周瑶叫了声妈,周琴显然非常愉悦,笑着答应了一声,指了指沙发上的男人说,这是你黎叔,快叫人。
周瑶配合的叫了声黎叔叔,男人非常慈祥地点了点头说,是瑶瑶吧,跟你母亲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当面见你,果然长得跟你妈妈一样漂亮。
周瑶客气地笑了笑。
周琴在旁边说,这孩子从小被我惯坏了,又不爱说话,闷葫芦似的,老黎你不要见怪。
男人摇了摇头,我倒觉得这样甚好,瑶瑶是文静,女孩子太闹腾了不好,不像我女儿。
周瑶只是笑,正好这个时候电话响起来,周瑶说了声抱歉,顺理成章地拐进卧室里去接电话。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周瑶听见外头的关门声,然后她的卧室门被推开,周琴走了进来。
她在床边坐下,神情恍惚,你明天下班后咱们一起吃个饭吧,我跟你黎叔要领结婚证了。
周瑶嗯了一声。
周琴说,瑶瑶,你别怪妈。
周瑶说,我不会的。
她有什么资格怪她,这些年她一个人够苦了,如果那个男人能让她余下来的人生愉悦一些,周瑶乐见其成。有句话说女本柔弱为母则刚,这些年周琴为了抚养她长大几乎把她从前没吃过的苦都尝了一遍。
周瑶还记得小时候,母亲为了供她穿衣吃饭读书识字总是没日没夜地出去做活。她的一双手总是一入冬就起冻疮,大夏天顶着三四十度的高温还要去送牛奶。以前住在城中村的时候有些不三不西的地痞流氓半夜来敲她们母子的门,周琴以前睡觉的时候一直在枕头底下放把菜刀。
现在,算是苦尽甘来。
第二天周瑶下班之后就去了约好的地方,到地方的时候已经晚了十几分钟了,大包间的主位上坐着母亲口中的老黎,他的右手边坐着母亲。周瑶在母亲相邻的位置落座,一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来。
对方的惊讶显然不比她少,但更多的是尴尬和窘迫,因为他的胳膊被挽在一个跟周瑶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手里。
黎世臣指着两个人给她介绍,瑶瑶,这是小媛,这是小媛的男朋友季霖。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了。
黎媛媛目光不善地瞪了她一眼,季霖眼神躲闪不敢看她。
周瑶一笑而过。
前男友这种生物,往好听了说叫青春,往难听了说就叫过去,还是不堪回首的那种。
当初分手的原因也很简单,季霖仗着自己那张还算帅气的脸攀了高枝儿了,周瑶这个单亲家庭出身的糟糠女友就理所当然地下堂了。
季霖的理由很简单,他出身寒门,为了让老家的父母不再吃苦受累,他得往上爬。
黎世臣是个身家上亿的富豪,哄住他唯一的女儿黎媛媛,季霖会少奋斗二十年。
周瑶理解底层人民生活的艰难,所以当初季霖提出分手的时候她很平静地接受了。
现在这算什么?
周瑶觉得有点哭笑不得,兜兜转转还是成了一家人,只是她的身份变成了他的妻姐。
这顿饭吃的没滋没味,结束后黎世臣派了司机送她跟母亲回去。那天晚上周琴拿着那个红本在客厅里坐了很久,周瑶半夜起来去卫生间,迷迷糊糊中看见母亲挂满泪痕的脸。
她什么都没说,母亲要强惯了,长这么大好像还从来没见她哭过。周瑶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她不想让母亲难堪。
没过几天周瑶就跟着母亲一起搬到黎家了,是靠山的独栋别墅,门前有花园和喷泉,屋后还有汪不大不小的温泉。
周琴辞退了家里的佣人和保姆亲自替黎家打理着一切。而周瑶什么都不用做,她还是跟往常一样上班下班。黎世臣给了她一张副卡,嘱咐她别在花钱的地方上局促,周瑶推脱不过收下了。
这样不咸不淡的过了两个月,除了黎媛媛每次翻给她的白眼和不善的目光,并没有什么收获。
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
周瑶还在上班的时候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是黎世臣不行了,叫她赶紧到医院来。
周瑶有点茫然,挂断电话后愣愣地在办公室的格子间里坐了半天。直到有个同事的陶瓷咖啡杯啪一声掉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周瑶才如梦初醒的拿起包往楼下跑。
到医院的时候黎媛媛哭的声嘶力竭,不停地骂着周琴是狐狸精害了她爸的性命,季霖在旁边劝都劝不住,尴尬万分地看着黎媛媛哭闹。
周琴的头发都散了,衣服被黎媛媛扯的歪歪扭扭,她枯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眼神空洞茫然。
周瑶心里咯噔一下。
黎世臣死了。
这个她在此前的二十四年都未曾谋面的男人,重逢后还没来得及告诉周瑶一声他其实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就这样匆忙的死了。
周瑶没有理会仍在哭闹的黎媛媛,兀自去扶周琴,周琴就着她的手臂站起来,她流着泪说,瑶瑶,你别怪妈。
语气跟她说要和黎世臣领结婚证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周琴泪流满面,瑶瑶,你的爸爸他死了。
周瑶叹了口气说妈我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从黎世臣第一次来找母亲开始她就知道,这个男人是她的亲生父亲。
幼年的时候她曾在母亲珍藏的一本相册里见过黎世臣的照片,年轻时候的他英俊潇洒,搂着母亲的肩膀,满脸都是意气风发。周瑶的一双眼睛就长得像极了他,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老了,周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本相册后来不知道哪里去了,但周瑶记得母亲时常翻看时的眼神。
那是一双充满痛苦和仇恨的眼睛。
黎世臣,是跟后来的季霖一模一样为了攀高枝想尽一切办法往上爬的人。
不同的是,那个时候他已经跟母亲订婚了,母亲怀孕的第六个月他没管住自己跟一个对他一见钟情的富商女儿上了床,然后他顺理成章地抛下母亲去过他的富足日子。
后来他接管了富商的家业,把公司慢慢做大,富商的女儿中年时期患癌死了,他隔了两三年之后就慢慢地念起年轻时候的周琴来。
于是他就辗转打听到了周琴的住处,得知周琴一个人将当初的那个孩子生了下来并把她抚养长大,他的心里就后知后觉地生出些愧疚来。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那张结婚证。
周瑶不想知道母亲跟他结婚时是什么想法,也不想知道母亲后来到底还爱不爱这个为了荣华富贵抛弃妻子的人。
现在他死了。
周瑶也不知道现在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个事实。她对黎世臣不爱也不恨,血浓于水其实有时候并不适用于所有人。
周琴怀着一腔恨意却还偏偏要装出一副跟他余情未了的样子,跟他领了结婚证,在黎世臣以为她还是放不下他的时候,一步一步把他送上了绝路。
当然,这件事情她会当作不知道一样。
就像当初她亲眼看见母亲辞退了保姆,每天亲手做饭时都会往黎世臣的食物里加了些什么东西一样,只当作不知道。
被抛弃的感觉周瑶很理解,只是她没有像母亲那样生出来的浓烈的恨意。男人们总想左拥右抱坐享其人之福,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周瑶不知道母亲加的是什么东西,医院给出的说法是心脏病突发猝死。现在,她只能跟母亲一样,哭泣着接受黎世臣的死亡。也许母亲的难过是真的,因为曾经爱过。黎媛媛的痛苦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那是生她养她的父亲。
只有周瑶,心底深处的冷漠像是一块坚硬的寒冰,静静地把她包围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别人进不来,她也出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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