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继承了暮春的青涩,如同阿枝杯中的瑞幸茉莉拿铁,小苦与清甜纠缠,彼此斟酌着调性的平衡。初夏的气温、阳光、空气湿度,都遵从这种纠缠,多一分则暑气过盛,少一分则春凉未褪。只是现在,一切显得那么刚好,叫她惬意地眯起眼睛,细细缓缓饮啜,享受片刻安宁。
医生告诉阿枝,温暖可以熨烫灵魂上的褶皱。夏天的温度会带走季节交替时的精神瘙痒。春天,是抑郁症高发的季节,抑郁情绪就像身体上的带状疱疹,疼痛且顽固,易复发。即使打过疫苗也很难保证不发作。治疗抑郁的良药是时间,时间是情绪神经痛的利巴韦林。阿枝翻看药品说明书,利巴韦林的化学名称叫 1-β-D-呋喃核糖基- 1 H-1,2,4-三氮唑-3-羧酰胺,作为广谱抗病毒药物中的老将,它已经承受了太多。因此以上只是个比喻,利巴韦林临床治疗抑郁痛的假设,只是一个心理疾病患者的臆想罢了。抑郁,无药可解,所有的外来物质都只能介入并且进行短时管控,如果内心深处的疱疹没有消褪,脑子里的浪潮不曾平歇,什么药都不是特效药。药物副作用还将成为下一次发病的诱因。它们如同罂粟的花朵,在疯狂的头脑中盛开,既特别又危险。特别的时候它让人成为敏感的艺术家,危险的时候毒素渗透神经,操控人成为死神的傀儡。但是这些杂乱无章的事情都发生在春天,一旦进入初夏,便有所不同了。夏天的味道温润热辣,辣能祛苦,更显高级,因为在人间诸味中,唯辣是痛觉,它绕过味蕾的初尝直击神经,呈现出治愈的辛烈。
初夏的绿也不再是忧郁的绿,阳光把整年的精华注入植物体内,生机顺着根茎升华到每一片叶脉尖端,接着催生出新的枝叶。是的,在夏季,生命会以有丝分裂的方式复利增长。染色体依依不舍地彼此脱离,像一对深吻后不得不道别的恋人,又像母亲把婴儿从体内娩出,这都是爱,因为有爱的力量,所以生命开始传承。新生的绿很鲜嫩,如同动脉血管里蓬勃的携氧红细胞,它们的味道嘛,闻上去就透着清新,活跃,兴奋,欢乐。
阿枝去果业超市买了半只西瓜。夏天的应季水果太多了,唯独西瓜是她从小到大都吃不厌的。她记忆里,夏天的西瓜一定要一刀两半,抱着半个瓜,用家里最大的长柄铁勺,一勺勺挖着吃。吃完瓜肉,还渗出半瓢西瓜汁,舀出来喝,过瘾!西瓜的血和人的血一样,红彤彤。阿枝看到前面不远处停着一辆银色保时捷,刹车灯红彤彤,给轿车的皮肤也涂上一层红粉色。夕阳隐匿前的天边有一抹霞光,还是红彤彤。阿枝感到自己落魄的眼球忙不过来似的转动,它把蓝色天空、紫色夏花、绿色树冠、白色高楼、灰色马路都印在视网膜上。这双勤劳却没有思想的雕刻工,正在活字印刷的雕版前镌刻着一粒粒模具,可是那些图案永远也拼不成一幅伟大作品。它们随着阿枝漫无目的扫视印刷着初夏时节的街景。人来人往,日复一日。阿枝提着半只瓜疾走,不消多久就口干舌燥。由于提着的东西是汁水丰盛沙甜可口的西瓜,路途又格外难挨。真想就地坐在路边,先拿这半个瓜来解解渴。她后悔刚才没有在超市让售货员帮她把瓜切成小块打包,她觉得那块公共案板上有很多不明种类的病菌,还曾经在心里嘲笑图省事在超市切瓜的购物者。人生在世,不要过于自得,否则常常被现实打脸。不过,对于阿枝来说,打脸什么的也不重要。她从小就脸皮厚,还擅于自我安慰,羞囧片刻,又没心没肺地继续活了。对于此时的阿枝来讲,初夏的味道,是渴望,是唾液腺罢工呼吸道纤毛高敏四肢肌肉乳酸分解脑袋发汗冒烟析出盐水的,酸味。
阿枝家东边有条河,河水被封堵不轻易流动。河畔长满芦苇和浮萍。初夏的风雨喜欢这些傍水生物,悉心抚慰浇灌,激起阵阵淤泥的腥味。阿枝想起自己学游泳,她对水有些与生俱来的畏葸,每每下水都要抓紧浮漂适应许久,才能慢慢找回安全感。她听到来自河中的呼唤,也许是过路的青鱼,也许是蜗居的野鸭,也许是活蹦乱跳的小虾,也许是曾经沉浸在水中难舍人间的游魂。阿枝想,说不定在某个平行空间,埃克罗厄斯尚未婚配,他用富有磁性的嗓音诱惑过路的失意女人。当河水的清新覆盖了阿枝乌黑四散的发,初夏的味道便是遗憾,她唯一遗憾的,是那岸上的半只西瓜,还没来得及吃。
唉,不管初夏是什么味道,它也是阿枝的绝版滋味了。从此后,阿枝不会再品尝到其他什么味道。她吐出口中最后一缕腥甜。未来,初夏的味道,名为:宁静。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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