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还在持续。已经干得差不多的河水泛着一股强烈的腥味,风干的青苔挂得到处都是。
几台机器忙不迭从河里把水送往烟民手里的软管,浇上热辣的空气里等得急不可耐、奄奄一息的嫩苗。我们有序走上田埂郊游,眼里只注意到长出的蕨草嫩芽和班里包裹严密的女同学。
至少我是这样的。很多年没栽过烟了,对烟的记忆几乎没有。我能想象的,就只有那片山林和挖掘机留下的深坑,每当要想的时候,我都竭力不想,不去想爸妈在热辣的阳光里对着抖动的机器不停搬运敲碎的石块,对我不时打去的电话报以不耐烦的吼叫。毕竟我是在游玩,既没干活也体会不了那份辛辣,想多了也不能怎么样。
我们穿过平整的土地和橡树林,跨过只剩半条命干巴巴的河,来到山间采野菜。棠梨花还没有凋谢,椿树芽长老了,把芽掰开还能闻到淡淡香味。树荫下用石头围着几处园子,里面的菜也所剩无几了。
当我们终于走到水丰的河道,采野菜行动也彻底变成了泼水节,英语老师看同学陆续跳进河里打闹,只得叮嘱大家不要去水深的地方。我刚走到河边洗把脸,就被同学推下河,湿也湿了,还能怎么办,只好热心投入玩耍,很快衣服也湿了。看来采野菜的活计,只能抛给老师和剩余同学了。
玩了好半天,眼看大家都在清洗衣服上的青苔和污渍,我也收收心去洗干净了,可身上的腥味怎么也洗不掉。这时,一个女生走到我面前,凭着白色小脚裤的丝绒褶皱,我知道是谁了。
“拿去吧,你不是什么也没采!”她把蕨菜从她粉红色衣兜里掏出来给我。
“啊?”看她一脸认真,我有点想笑。
“啊什么啊?”她强塞给我就走了。
我拿着菜犹豫了一会,在她走远后跟上去。她在我拐过弯道后便找不到人了,我心想可能她跑回学校了。顺着回去的田埂路走了一会,路下方看到个人影,没错,是她,此时她正对着潭水发呆,不时往里面丢下石头。我一阵欣喜,想下去找她。可我下意识停住脚,打算静静看她一会。
只见她嘟囔着嘴,嘀咕着什么,依然只是把石头丢下水。
这么着过了一会,我忽然想到个坏主意。我偷偷捡起块石子,对着她过去些的地方扔下去。看她跑上来察看,我慌忙躲进树丛,等她下去,我又开始。如此捉弄她三次以后,她终于恼火了,上来一阵怒骂。我只能躲着不敢吭声。对着空气骂了一通,她终于骂骂咧咧回学校了。
回到学校接近黄昏。校园广播里流淌着韩红不咸不淡的音乐,古老的朴树枝桠在风中抖着稀疏的嫩叶,小道上有水的痕迹,小卖部前人影驳杂。我也回宿舍找来桶到食堂前面接水清洗身上的腥味,水带着泥味的气息多少比那味道清爽。
换了套干净衣服,又赶紧把换下来的洗干净晾好,回到教室,她已经坐着看书了。我看她依旧气鼓鼓的,不得已抢了她正在看的课外书就一阵跑,她追着我来到食堂后,把我逼到墙角,把手伸向我,我掏了掏口袋往她手里摁了五元钱。
“没有多的了,姐姐。”
“你……这干嘛?”
“不是,你需要五元钱点歌吧?孙容的信我看了。”从她诧异的眼神中,我感觉她已经不生气了。
“不用,谢谢!”她依然伸着手,“就那,你不能碰。”
“不就是本书嘛!我还给你就是!”以她对语文老师那份执着的怪脾气,在这方面我不敢轻易得罪她。
“还有,不准叫姐姐。”
“那叫什么?”
“随便你。”
“呐,那人是你吧!”过了一会,她想起来问。
“怎么啦?”我故意装不明白。
“和女生玩挺嗨啊!”
“还好,好……”我低着头掩饰尴尬和喜悦,原来她闷闷不乐,是因为这事。
“我想揍你一顿,可惜没找到人。”
“呵……呵。”我的笑渐渐凝固,以她一巴掌拍向前桌脑袋的残暴,绝对做得出来。不过也不好说,就在这个学期,她不再打架斗殴,一改往日的傻屌,做什么都一本正经。
“给你。”我恭敬地递上她的书,她接过书细细检查一番,走时不忘白我一眼。
晚课休息,夜晚的操场上人影散乱。我看到她和其他同学拉着手来到操场绿地,我把蓝球丢到她面前,原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接住球打回来,没想到她理也不理,一想到她白天的温情,我有点上火。
后来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又做过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我把我们野游时她挖来的树用开水浇死了,然后又拿走她的作业本,她叫我别碰语文书,我偏偏不信邪,拿走了,她哭了一晚上。之后又拿走她的日记本,她用扫把追着我打,还不够,最后扔石头把我手砸出血。直到那时,我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还一脸笑意,给她看我的手:“你看看,都被你砸出血了。”
“我才管你。”她冷冷地和舍友离开了。
我如梦初醒,她做太绝了,对我毫不留情。这以后我消沉了一段时间,什么也不想做,书也读不进去,球也不想打,学习一团糟。
意识到自己对她的伤害,也是一个月以后了。我注意到那段时间她也很消沉,以前她引以为傲的数学和英语也考的很低,还常一个人静静坐在学校后面的甬道,有次上课竟莫名其妙对着前面的同学扔了所有的笔,在最喜欢的语文课上,也没有以前那么精神了。我想和她说说话,可对我的恶作剧,她还是爱搭不理,一时间我找不到好的办法。
同学问我常常追人家后面,是不是喜欢她。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我很想得开,她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人,我和她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想开了之后,我便不再这样了,想郑重给她道歉。晚上,我写了信约她课间来综合楼后面。
下课后我早早到那里,忐忑不安又满心期待等她来。怕她看不见我,还走出综合楼投下的阴影外面来。看到她和其他女同学走出教室楼梯,转向我走来,我还特意招着手。
她满脸笑意走过来,笑得歪歪斜斜,脚步也快得起飞,还没有停下来……还没有……她看见我了……并没有……停下……并没……她还看了我一眼,笑得很得意,走了……
我感觉到她的羞辱,回到教室沉默了很久。我还是想不通,不死心给她抄了《大海》。我在这夜色朗朗、在此情此景想到了这首代表我心情的歌,抄的时候,我不自然地唱起,唱得险些哭了出来。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
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所有受过的伤
所有流过的泪
我的爱
请全部带走
……
往事悉数浮现在眼前,我想要眼泪,把我严惩。直到此时,我才明白自己的心,我摇了摇头。
如我所料,她后来问抄那首歌我什么意思,我并没有解释。其实要解释,我也说不好。
……
“卧槽,你当年抄这个到底什么意思?”
“你说说嘛,你理解的、有什么意思?”我捂嘴偷笑,“我想跟你道歉啊,你没给我机会。
“你喜欢我?”
“现在是这样。”
看着屏幕前弹出的消息框,我还是没准备好把那个真相告诉她。而此时我正躺着床上,想着那些细碎揪心的往事。
其实我完全可以隐瞒,但总感觉面对她,我无法说谎。
“那以前?”
“你看啊,以前我老围着谁在转?”
“邱七七?丽娅?……筱沫?”她盲目说了一大串,我都否决了。直到她说出那个名字,我没再说什么。她也心领神会。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希望对你坦诚。”
“谁让我当年一进校门,就看见了她的笑,如果那时候看到的是你……”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讨厌你……”
“但你听我解释……我后来发现自己喜欢的是你……”没等我后半句发完,屏幕已经显示发送失败。
在紫藤萝下,我想起毕业晚会结束那晚筱和别的男生抱在一起的情形,我把送到嘴里的香芋厚乳又吐了出去,很想把胃袋也一倒而空,可是我没吐。淡淡的馨香在嘴里蔓延,带着少许海盐味,细碎的云向天际流盼,像是讽刺,像是遗忘。七年后的初夏,有种昨日的腥咸。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