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事录

作者: 千年明月 | 来源:发表于2018-12-22 07:18 被阅读0次

腊月雪朗诵版

文章多以草稿面目出现,待修改,谅解。

曾子曰:天下有达尊三: 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

意思是,天下公认为尊贵的东西有三样:爵位是一个,年龄是一个,道德是一个。在朝廷中,先论爵位;在乡里,先论年龄;至于辅助君主统治百姓,自然以道德为最重要。

今日记我村人,述以旧事,当唯齿德为据。辛弃疾词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平生没有稼轩抱负,觉得能做种树人,得人生大自在,也不换取那富贵浮云。因缀千言之文,只为寄托几缕乡愁,而已。

我没有听过二爷骂过人。

记事起,他就是个老汉汉,就像村前头那棵老槐树,印象里就是棵老槐树。在村里,他是少有的爱戴帽子的人,冬天戴蓝帽,夏天戴草帽。

平日里,村里人很少蹲着或者站在村中央。不能也不敢,不能,因为懒惰的后果是贫穷;不敢,是怕村人骂,撅起屁股骂,严重点是翻先人骂,你敢不敢懒?

二爷勤劳,尽管儿女都争气,都是出门人,且有在省城京城做官的。

二爷脾气好,怎么说呢,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孙子辈们和他开玩笑,占他便宜,也顶大笑着说,这狗日的。不要误会,那语气绝非气恼。

二爷书法好,当年村里过年,对子全是他来写,那时候,觉得写对联是一件很庄重的事,因为你看了二爷那端正态度,看了那如壮士披甲持戈秦卒列阵般的字的精气神,不由会这样想。很多的道理也是从那些联句里得到启蒙的,比如人勤春早,嗯,心里觉得极好。还有耕读传家,四个字好像已经概括了一个民族几千年的历史。再如“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来个横批“人寿年丰”,读起来顺畅,意思更是说到百姓人家的心里去了。等上片刻,高高兴兴地拿着回家了。二爷写了几十年对子,后来年纪大了,就由虎小叔写,明才写,我写。

后来二爷干不动农活了,就到城里,住在女儿家,没事爱打听村里人,在哪个单位上班,干什么活了。有一回,我下班回家,二爷就坐在门房外面的花椅上,说找我。还有一回,二爷竟然找到我办公室,真是高兴。

有一年,二姑说,你二爷上年纪了,老记不住事,前两天在广场碰见新国,拉了半天话说,这几天咋不见新国了?新国竟无言以对。

二爷今年去世,年九十有三。

二        丰收

午后,骤雨新停。村外就响起了马达声,刚出门的人们就猜出是三章子回来了,开着新买的四轮机子。碎子娃们并不顾大人的吆喝,不约而同地奔向村口的高地张望。

雨后的庄稼地,在夏日刚过半的时候,还是有黄绿两样颜色统治,黄的是刚割过的麦田,虽然已经收割,麦茬依旧是土地的主色;绿的呢,是玉米,刚冒了缨子,高过了人头,绿油油地铺了过去。三章子的四轮就蜿蜒在这黄绿之间,留下曲折的青烟。

麦子占去了这里最肥沃的土地,耗去了农民一大半精力,也让人最能体会庄稼人的不容易。不是吗?场院上的麦垛,挨挨挤挤把场院围起来,城堡一样的矗立着。

去年冬天,这里下了几次大雪,前一场给没有消融,第二场又下,覆盖在发硬发黄的旧雪上,于是大地又一次变成白皑皑一片。雪下成这样,麦子没有道理歉收。也许是被年成害怕了,第二年惊蛰日那天,天响了雷,下了几滴普雨,人们渐渐放了心,相信今年的麦子丰收了,跑不了了。

没过两天,有人说,三章子出村了,去丈人家借了钱,到城里买四轮去了。大家不相信,因为都知道,三章子压根就没挖过机器,合作社那会儿他还穿开裆裤的哩,骗人都没个样!

大家坐在麦垛下,瞪着眼睛一起瞄着村口,“哒哒哒”,三章子把四轮开进麦场的中间停下来,人们才如梦初醒,互相感叹不休。

顶着红红的日头,三章子四轮的马达在村子响动了十天半月,人们在这喜悦热闹苦累中,把汗水又一次洒在麦粒麦秸麦场上之后,然后用黑的白的长布袋,短的尼龙袋装了焦黄饱满的麦子,回了家,晾晒在自家的院子里,那院子里,便升起了晒透的麦香。而麦场上,经碾压后,更加平展,洁净。四周重新竖起了亮白亮白的形状敦实漂亮的麦秸垛,散发着无比清新的来自土地的馨香。院中央,折腾了麦干又把自己折腾累了的碌碡,横卧在那里,一动也不能不动。

后来三章子的光景就像四轮车的飞轮,一日千里。现在他开了大翻斗,经营建筑材料,来往于城乡之间,日子过的很是红火。

其实,农民的工作还不算完,晒麦,入屯,交公粮,兑化肥,购买犁具,马上就要耕地,翻地,趁着日头正毒。

这样的节奏,人们失去了艺术的行为,艺术的追求,从来没有被扼杀,人们在劳作间的歌唱甚至吆喝,都希望婉转或者含蓄。

艺术是什么?像清晨的豆荚上的露珠吧,而对于这里的人们而言,高强度的劳动榨取了他们喉咙里游走的唾液,干渴而后火辣,他们的手掌,硕大干裂,像烘烤过的泥土,我曾在一次农家的宴席上同一位满脸纵横的农人握手,让我感觉到的不像是触碰砂纸,而是失去正常体温的僵硬的生铁。从此我不敢再面对父亲的双手,那开裂得叫人撕心裂肺的生铁形象,始终如影随形。我选择有意躲开,任凭那种酸痛肆意蔓延。

我知道那不是艺术,因为它距离我们太近。

丰收,是我们的人们在近于火炉的空间里,用血肉之躯去赴汤蹈火。

四爷的驴叫

        四爷的老骟驴连绵不绝的并不难听的嘶叫,声音能打到临村的原上,不多会儿,临村的驴叫像应声似的就传过来。村里人说,四爷喂牲口下料足,驴便有精气神,全村里除了队长电线杆上的喇叭嗓门大,就数四爷家的驴了。这话后来打到队长的耳朵里,队长给传话的人捎话说,小心我给老四的驴嘴里上个小嚼子(专治嘴馋顺便也治偷吃的牲畜嘴里安置的铁链子)。 

        但四爷养起驴来就是与众不同。众人都在一起家长里短的时候,四爷背起手回头打个招呼,回去喂驴了。他不看日头,每次都把时间掐的准准的。他的老骟驴就像一头黑骡子,高高大大的,耳朵总是支愣着,小孩见了总躲着走。唉,人总是打心里地害怕那些强悍之辈。别人家的驴叫是饥饿了发出的,而他家驴叫完全是精力过剩,不是吗?有一年的一天,那家伙居然趁四爷不在家,咬断缰绳跳出槽头,昂着头跑了,害的四爷撵了一整天。

      秋收后,村里有小伙子就要结婚娶媳妇了,四爷家的驴是要参加迎亲的。这时候,新郎要打扮,迎娶新娘的哥嫂都穿了新衣。四爷自然不敢怠慢,除了爽朗地答应差事外,还得半夜里起来添夜草,清早起来拿扫帚把驴儿身上的杂草清除得干干净净,然后交代牵驴的新郎的兄弟:小心不要把缰绳抓的太紧噢;可操心,不要把新媳妇引到你家门里去。四爷回头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

        四爷从不打牲畜,他的驴也狠劲地为他出力。别人家耕地是二驴抬杠,他不用,一头足够了,而且一点不比别人耕的慢。四爷勤劳,耕完地,他解了犁具,由着驴在一旁的打滚窝里养精神,而他自己就抽空儿要打理地沿,赶着敲打一些让人看着不顺眼的土疙瘩,末了,四爷望一眼如沙漠一样的地满意了,  然后吆喝一声  ,枕着地假寐的驴便竖起头,像举重发力一样,“铿”的一声便把几百斤的身躯扛了起来。

        庄稼人都说老四的庄稼长得好,夸四爷的时候也夸他的驴,夸他的驴叫震耳欲聋,力气大,有靠劲,怪不得人家的光景好。这是实话,四爷也这样认为,不过,他觉得他的驴更有些驴脾气,虽然不像马那样聪明,像狗那样乖顺,而这驴有性子,没性子的那叫毛驴儿。众人都觉得他的驴成了精。他以自己一生有这样的驴子而引以为荣,他很满足。

        四爷的驴子是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分的,牵回家时被老伴美美地骂了一通,人家的驴都是成熟的驴,你能了半辈子,偏偏拉回一头嫩条子。四爷不作声,只是抽着烟袋。老四心里有数,低声嘟囔了一声,你刚进门时不也是嫩条子吗?我嫌弃过你吗?老四还是笑到了最后。

        多年以后,我还想知道四爷和他家那头驴的事,乡亲们说,老四干不动了,被女儿带走了,走的时候是老四牵着驴。四爷没有儿子,在村里没有个立户的。村里的乡亲都说四爷是好人,那头驴是好驴,叫声比村长家的喇叭还响呢!

四       

还有一个二爷

这个二爷是陕北老红军。他身板结实,记得七十多岁的时候,因为造窑洞打地基,亲自下到坑里刨树根,也是村里勤劳的模范 。

他儿子就是虎小叔,下雨天或者农忙过了,好招呼几个村里人打麻将,二爷对此深恶痛绝,摊子铺开后,二爷拄着拐杖过来,黑着脸,却也不再说话。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态度,都不吭声,厚着脸皮继续玩。

有孙子辈的说,二爷,咱两下棋吧,二爷这下高兴了。亲自找来褪了色的塑料象棋,拿了凳子,一下就是半天,绝不先说休战。有时,年轻人捉弄二爷,故意把棋子藏几个,二爷心里明白,就拿石头或者洋火盒子代替。

二爷九十多的时候,也犯胡,我有一次回家,在他家院子外,看见他坐在树下,手里拿着枯树枝,拨拉奄奄一息的蚂蚁。我说,二爷,你干啥呢?二爷抬起头,说,你是哪个村子的,问路的?

二爷是个大高个,即使耄耋之年,驼背了,依旧可以看得出曾经高大的轮廓。他爱读书读报,读了就给周围的人讲,最早听他讲的应该是杨六郎,后来就讲三国,讲刚看过的戏文。这些,对我们后来喜欢读书确有不小的影响。

二爷前几年去世,年方期颐。

老师

再去写我的老师王思明,似乎显得多余。此前的二三十面前,他典型的农村教育事迹就已经被介绍到全国,关于他的办学经验,教学法,尤其他那黄土高原汉子身上具备的自力更生的精神,都曾以书报的形式进行了宣传。九十年代初,以王思明为原型的四集电视连续剧《走出黄土地》问世,更是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他在四十年的教育生涯中,没有一天懈怠,这一点,没有人不佩服。从三易校舍的艰难历程,从近三十项国家级荣誉,从全国十五大代表的身份,足以见证王老师所创造的下西渠小学的辉煌。他是我们的骄傲!

他的功绩已经被时代所证明。

即使如此,作为一名他的学生,总觉得写点什么,以此填充某些方面的空白。

他的爷爷是个清代末的秀才,记得临去世的时候,要人们把他从屋子里抬到院子里,他要看天。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学,觉得很是奇怪,村里人也莫名其妙。但有一点,我确信自己的判断:王思明,这个名字一定出自这位老先生之手,当然这是我后来读了《论语》方才得出的。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色思温……意思是作为君子,看事物要想着看得明白透彻,作为君子,与人面对要想着脸色温和。这里要进行补充说明的是,他的弟弟名叫王思温。只有对儒家经典有所研究学习的人,才能如此取名。

王思明,字英才。

王老师其实也是村里人,他扎根在这一方土地上,却让下西渠这个名字万众瞩目。从事实本身讲,这已经可以给我们以极大的启发:走出黄土地,建设黄土地,这里包含着很强的人文关怀,一个人的成功是需要环境,但,平凡一定可以成就伟大。如果命运把我们安排在山沟里,怨天尤人是愚蠢的做法。

他是一个智慧的人。把他的三十年前的教育理念放在今天,依旧是走在全国的先列。他的智慧在于,他一下子找到了教育的本质:发挥学生的自主性。如果一个人认为学习是一种快乐,难道你还想阻止他的快乐?

这个快乐来自人的自我发现,自我认同与自我超越。

作为一个农村学生,在八十年代,就可以让你在上千本图书中去认知世界,认知未知,对于天性好奇的孩子们来说,确乎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与此同时,农村的广阔天地也是我们成长的根据地。当年因为贫穷,中途辍学回家务农绝不是新鲜事,而就在那样的环境下,王思明老师紧紧抓住勤工俭学的法宝,走出了符合时代符合民心符合科学的农村教育的道路。从而保障了全员入学,又锻炼了学生的劳动能力,懂得了劳动的同时,也懂得了生活。

后来我也做了一名教师,知道教师的使命之一就是:最大限度地给学生提供认知和学习以及提升的空间和资源。

未完待续

宝玉

在村里把光景过烂包的宝玉后来竟然在西安打出了一片天,这件事最少让村里的经常教训宝玉的老辈儿们困惑不已,世事难料啊。

        村里时候的宝玉可是个五毒俱全的主,加上又是老父母膝下的小儿,在结婚两年后,老婆便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从此再也没有回头。宝玉于是更加无法无天,或许说破罐子破摔,白天要么在村里游荡,要么蒙头睡觉,晚上就整夜家打麻将。由于手头不宽裕,少不了和赌友们一番面红耳赤。有一回,还是因为欠账吧,宝玉就和对门的本家侄儿闹翻,竟至于扭打在一起,一番过后就不欢而散。但双方似乎意犹未尽,于是就在大门口调解,最终达成协议:谁再欠账谁就是那个什么哩。之后又聚成一桌,玩了个通宵。

上世纪末,农民进城像一次汹涌的大潮,宝玉就受了这潮水的挟裹,爬上南下西安的拥挤的列车。村里终于安宁了几年,好长时间也没有宝玉的消息。突然有一天,从西安回来的村里人就告诉大家,宝玉成老板了,凭借他的强壮的体魄和浪子回头金不换般的重生,他在一座车站旁边的农贸市场站住了脚,并且成了领域内响当当的人物,生意那个红火,想你都想不到。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一个落魄的农村娃,在西部大城市有房有车,又找了个漂亮的城里媳妇,真是了得!这次,村里人无不叹服宝玉,叹服的同时也淡化了他过去在村里的种种劣迹。

人生就是如此无常,当村里乡亲还在田间地头谈论宝玉的传奇的时候,宝玉的生意却从峰顶跌到了谷底。先是新买的还没有来得及上保险的满载瓜果的双桥车被河南两个司机从秦岭的悬崖上开下去,摔了个稀巴烂,两个司机也送了命,宝玉只好卖掉房子和摊位,给人家赔了两百万;后是掌管财务的老婆卷走几乎所有的财产去了新疆。宝玉的这个跟头跌的让他措手不及,也无力回天。

唉, 除了剧情主体不同,宝玉的人生就是一个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这个世界和他开了个梦幻般的玩笑,最后又将他遣回原地。我两年前回村,问起宝玉,母亲说宝玉靠打兔子挣钱,这几年国家禁止,也没什么收入,瞎耽搁着了。去年腊月,我回家了,见到了宝玉,宝玉做了兔肉和我们一起吃,喝了点酒,其间才了解了他离开村子后的英雄传奇。他现在的情况特别糟糕,因为家中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施展。

        我后来再次回村,也没能见到宝玉,村里人说不知所踪。

        我回了几次家,大家都很忙,也没有听到关于宝玉的谈论。一个知天命之年的人,事业栽了跟头也正常。如果没法从头再来,回老家也许是正路,毕竟这块土地依旧温热。

冬 事

农村冬天的日子过起来真慢,要熬过一个节气异常艰难,树叶一茬一茬地落下来,总也没个完,就知道,冬天还没有到最深处。庄稼人也一样,等到地里最后一茬棉桃摘完,已经到冬至的时候,还有勤劳的人开始在热烘烘的羊圈里打粪,一层一层的,高到有土炕一般的样子。不同的发酵期,让粪层呈现出不同的成色,被一圈羊儿踩成硬板,像月份铸成的轮层,坚韧如胶皮般。镢头抡圆了劈下去,镢头如果使不稳,收不住劲,会被它弹的老高。

下来就是整粪,就是把从圈里刨出来的粪片敲打至粒状,末状。这个活计不能急,是个反反复复的活,层层筛选,少说也得半月二十。早上起来,粪堆上下了霜,成了白的,二爷把羊放出来,交给停学却没有成家的老二,羊儿们哀声不断,顺着沟进山去了,二爷才拾起冷冷的镢头。

过几天,整好的粪堆便有了圆锥的样,早晨起来还是白色,中午一过,圆锥的阳坡恢复原色,而它的阴影还是霜的白。奥,这几天二爷有事出门,这事索性得放一阵子。他的出门,对没事的大人娃娃来说可是一件大事。

高原的冬天风是不停的,像老婆婆纺线,从早到晚无休无止。太阳呆呆的,比起往日来逊色许多,应该是因为风的缘故,在所谓韬光养晦。不过当下,风主宰着这一世界,天空没有了鸟,只有枯叶上下飞动。寒冷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要说鸟,平日里最呆不住的人,也乖乖地闭了门,守在家里。风本无声,可掠过大地就不同凡响,强劲有力。尤其夜晚,前院谁家的过年猪长嚎了一整夜,邻居家松动的大门反复拍打,恐惧如二爷故事里讲的夜鬼推门。

村子不大,就四五十户人家,却也有不少出门人,年关时候回家探亲最是多,孩子们早早得了消息,顾不得天冷,搭伴去看小汽车,去闻那永远闻不够的汽油香味,完了又远远地看着公家人上了车,等到车子将出村口,便不约而同地追出去,跑的慢的跑的快的都在喊叫,只嫌娘老子少生了两条腿。这时候,村子里才有了难见的生气和活力。

年关,一定是最冷的时候,这样的年才有味道。冷冷的天地间,穿了红棉袄,挂了红灯笼,帖了红对子,以此对抗苦寒,实在叫人心里踏实了不少,有希望了许多。人们忙着磨豆腐,每天轮流着用村子中央的公用油磨,大清早,就有人家把磨杆放在油磨旁,那是个标志,后面来的自然是排到第二家。不能再在乎这龟儿子天了,即使下雪了,也不能把这茬子事放到来年。于是,毛驴子眼睛蒙一块黑布,上了磨,小油磨吱吱呀呀能转一整天。人们戴了围脖,跺着冻裂的脚,骂着天,也骂着毛驴。白惨惨的豆浆从磨页四周均匀地流出来,就结成冰洼……

四爷是个杀猪好手,尽管上了年纪,手脚还是麻利,平时的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干起杀猪的活更是没的说,他的火车头帽子可能有点大,加之劳作不休,却永远是斜着的,他曾经在年关帮人家杀猪时下过帽子,被老伴一顿收拾以后,再也没有耍过这样的二杆子。不过,这似乎并没有影响他手里的活。选择一个好天气,一个向阳的墙根下,一场短暂的战争很快地在众人的撺掇下结束。人们一溜儿坐在放了多年的粗大枣木头上,双手套在袖筒晒太阳,说故事,看解猪。猪剖开了,热气腾腾的,一股生腥味弥漫开,人们的兴趣也慢慢松了劲,大家便各自走散。过午,四爷洗了油手,吃了主人家的猪肉臊子面,然后回了家。晚上的时候,他还在油灯下说话,门外传来脚步声,主人提着两方新肉闪进门来。

做豆腐的人家将化冻的豆浆倒入透水透气的粗纱布,再倒水,成为一个水包,放在锅沿的案板上用力挤压,生的豆浆欢快地淌进大铁锅里去。然后女人烧火,拉着沉重的风箱,风口的木叶颇有节奏,坚硬的火焰随着节奏窜向锅底,明明暗暗的闪烁在女人的脸上。不大功夫,高粱秸锅盖上隐隐升起水汽,越来越大,窑顶上聚满了一层,然后向下运行,一直簇拥到坐人的热炕上,不大的窑洞,人们的形象都被这窜起来的雾气淹没,变得模糊了。到了点豆腐的火候,很快的,卤水下去,豆腐团儿就一块一块结成了,从锅底涌动上来,争先恐后地。

人们做的食品形状不一,但豆腐是方块,用刀分,用细绳勒,成型的刚出锅的豆腐颜色气味和那弹性十足的嫩,很惹人。

小孩子还是无聊,尤其冬夜。文化不多的人们肚子里就那么几个故事,反反复复地讲了不知多少遍,终究不能让这半炕的孩子解馋。村里谁的故事多,前院的二爷呗,大家都知道的,他讲个十天半月,也没有个重样。真羡慕,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大家最喜欢听的是二爷讲鬼,“过去啊,一个教书先生拿了地主的工钱,吃了主人一年里最后一顿饭,喝了点酒,就要回家,主人死活拦不住他。他背了包袱,出了门,这时候,夜眼子(月亮)下来了,路上还有雪,他顺手接了地主给他的一根木棍,沿河往回走。过了一个桥,忽然听见左手的山上有人打火链,‘吧嗒吧嗒’地响。都什么时候了?教书先生心里想,却又不敢回头,只顾埋头往前走,加快步子,突然,天色全暗下来,月牙子都不见了,眼前一片漆黑……”

每此讲到这儿,大伙儿都将伸着的脚缩回来,靠在一起。二爷讲故事的语气神神秘秘,大家爱听又怕听。

他出门快半个月了,听说去了山西,替别人到内蒙送羊皮去了。老二在黄河畔的村子看了个媳妇,媒人就是在刮大风那天来催了一次。之后,二爷再没有心思打粪了,他要准备彩礼,他的羊快卖完了,只留下几只产羊,可这还不够,于是,他停工出了门找了营生。

腊月二十四那天,出门二十天的二爷回来了,人们都去看他,人瘦了一圈,胡子拉茬,可是钱还是没有挣到。听说是送羊皮的牲口捣了蛋,走不动路,途中还有一头驴子生病死了。最后工钱抵押了盘缠和驴子的损失。大家都宽慰他,能回来就好,媳妇的事,过了年缫了羊毛再说。

当晚二爷没有讲鬼的故事,他讲了半夜自己的事,大家听了也新鲜,也过瘾,有几个睡熟了,直赖到第二天早上。

雨 村

高原天空的云像用水泥涂抹了一遍,均匀得无可挑剔,人们都知道,这就是连阴雨的预报。雨已经下了三五天了,几户人家的院墙垮塌了几处,村口的路上也钻出了几眼窟窿,村中央那平日里干涸的池塘,雨水早就漫到了塘沿。

        仲夏的雨很任性,天空一会儿亮堂,一会儿阴沉,把没来得及渗泻的路面再次洒得明晃晃的。人们趁着雨歇的间隙,从家中出来,踩着泥泞的路,最后躲进一个屋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天气,说天晴以后的事。

        雨季来了,庄稼人停了地里的农活,难得在这忙月里偷闲一回,古诗上不是有“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两句吗?真的,男人们忙的没时间洗脸刮脸,女人们不顾毒辣阳光的暴晒。大家谁也不笑话谁,美是对比的产物,五月的阳光最公平,它不管你白你黑,一例都给你变成和黄土一个色儿。

        男人女人在一起过日子,家长里短锅碗瓢盆的很平常,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所以少不了斗嘴干仗,甚至闹的不可开交,两相冷战十天半月也稀松平常。可是在五月里,这样的事还是少有发生,男人女人全力以赴地将平日里的积怨和能量,用汗水把它全倾泻在滚烫的阳光下的土地上了。明白的人们都知道,这些只是日子里的插曲儿,一搭里把日子过活平稳了才是正经事。

      不过,连阴雨浇灭了土地的热烈,却很有可能点燃家户的战火,大家都说了,人生来就是贱,容不得闲,闲了就得生事。战争的根由和国际争端如出一辙,家庭经济嘛,离不开菜米油盐,日子过稳当了,人就自然少了计较,多了宽容。但是现在,谁也不肯让谁,反正没有什么新花样,短兵相接之后,战斗就有了结果:男人趁雨停的机会,顺门出来,到别处去了。

        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那年的雨下了二十几天,坏了无数的墙,只有合作社时被遗弃的几间高大的瓦房还好。那一年,镇上铁匠老王在雨季到来之前就带着两个儿子,带了所有的打制农具的一套,把这个瓦房稍作拾掇,就起了炉子,开始咣咣当当着打制农具。这样,外面雨在下着,炉火却随着风箱喷薄。老王河南人,操一口豫东南口音,起初,村里人听不太懂,没几天就能拉成话了,后来,几个灵动的年轻人还能模仿上几句。老王上了年纪,却还是担当一把手的角色,这个角色的技术含量显然最高,要掌握炉火的温度,把需要锻造的原材用钳子放进去烧红,这倒没什么,打铁难在砧子上的功夫。老王用铁钳熟练地翻转着红透了铁板,右手的小铁锤像赛龙舟鼓手的鼓点,指挥儿子的大锤趁着热急促地錘打。

        老王打制的农具很结实也很灵巧,价格也适中,因为这个,村子的人家几乎都趁机会添加新农具。当然给谁家打就由谁家管饭,有的一两天,有的如果打制大点如铡刀的,就得个三五天。我们村都是王姓,于是老王说,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子,大家不懂,却认可,都乐呵呵地招待,拿出好点的饭来。

        雨还在下,整个村子湿漉漉的,人们开初还在骂天,后来就消停了,心里想着,不是总会有歇下来的那一天么 。不过现实的问题还是因为漫长的雨季而普遍出现了:柴火湿透了,后来是预备的米面见了底儿。就眼前这两样,已经够让人们发愁的了,这样,各家各户的烟囱升上空升起的多是变了味的炊烟,在雨中腾起,又反转回来。

        村子里的麻雀命悬一线,叮叮咚咚的雨不停地下,它们再也没有心思站在树枝和电线上歌之舞之,可能睡眠是最好的保存能量方式,当然也有铤而走险的,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进农家堆放牲口料的草屋,偷食遗落的谷粒,被人们发现后,才一哄而散。

        雨和农事有关,也把村落的人们引向农事之外。

      打铁是苦累活,却是纯收入。当到没事的人们有一天替老王算账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这些日子他们父子三人已经挣了农家一年的收入了。不过人们都理解,老王老伴去世的早,靠自己一个人,而且一个外地来的,先是给木讷的大儿子结了婚成了家,眼下还得给已经有了象象的老二张罗成家,真是不容易。雨天里,没事的人们就问一个仔细,得知女方是本地人,老实本分,是两个人自己愿意的。这事也早已打到女方父母的耳朵里,却都对此讳莫如深,佯装不知。问题在哪里?少一个媒人呗。

        这不得不说是个大问题,在这方土地上谁都知道,人们还是忌讳与外面人沾亲带故的,这让老王和平时爱说笑的老二真是束手无策。这雨季里,关于老二婚姻的话题也就成了人们近来关注的焦点。当然,没有人能拿出像样的办法来成全这桩姻缘,最后都选择了沉默。铁匠铺里的炉火正烈,闪耀在大家的脸上,气氛像这灰沉沉的天,只有屋檐上如注的水的声音,和铺内单调的铁锤敲击红铁的铿锵之声。大家的目光随着老王颇有节奏的铁锤一上一下,似乎在观摩一场表演。

        终于,西北风在一个黄昏时刮起来,北方的蓝天出现了,晚霞映在还在滚落雨滴的玉米的阔叶上,妩媚动人。一个沉寂的村落顿时活跃起来,牛嘶马鸣,人声互答:出门,移栽瓜秧苗,砌墙都将是他们接下来的计划。前面的功课落下了,该补救的还得补救,毕竟荒废了一个夏至了。

      打铁也进入尾声,再则,人们一家老少都将倾巢而出,真没空照呼老王他们父子三个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太阳穿破高原的浓雾,照着浸泡了漫长雨季的村落的草木庄稼上,泛着耀眼的光芒。夏蝉开始在树荫下没命地嘶鸣,麻雀抖动僵硬的翅膀,几乎活跃在大地的每个角落。人们呢,我们可以看到,有多少块土地,就有多少顶草帽的雪白,在阳光下精神饱满的谷个子间起伏游动……

冬 村

从红尘滚滚的城市一头来到陕北的某一个村落,倘若是冬天,你会觉得荒凉并不可怕。路过一个村口,一片只剩秸秆和枯藤的田间,没有什么可以遮住阳光,大地在繁华落尽后,它的原貌在阳光下坦坦荡荡。这时的天地,是没有欲求的世界,是灵魂回归到肉体的出发地。这是本能的回归,不是一个地主的家道中落,而是雄心勃勃回归淡泊名利的退隐。一个季节在年老色衰之后,这个状态就是必然的归宿。

  冬村,阳光和北风不停地汲取欲求的颜色,不停地琢磨叶子的锐角。这样,冬村的轮廓在两个节气过后,逐渐成型了。

    我的内心并不荒凉,我是来寻找荒凉的,寻找多年前和故乡有关的一个梦想,“三十年以后,我要回故乡,式微,式微,胡不归”,我曾这样写过,而这冬村最像我的故乡。冬村的叶子落尽以后,亲人们把农具拾掇干净以后,人们暂且放下庄稼的话题,在墙根下,漏着充足阳光的老树旁,闲话逗乐。这就是我羞于说出口的梦想的情景,它不荒凉,它年年岁岁长在心的土地上,在漂泊的阴郁日子里,不时在我心头摇荡。于是它繁花似锦,葳蕤生色。

    冬村,是一个深处的梦,它和伟大的理想无关。理想是有色彩,是开疆拓土;冬村的土地上盛产思想,收获故事。

    冬村是一幅铅笔勾勒的连环画,村落是人的家园也是老树的家园,这些高树矗立在院落外,俯视着村子,树下有孩子把树上落下的槐籽捡起来,用石头捣碎了,揉成球形玩。几乎每棵老槐都有鹊巢,像一个箩筐,不会唱歌的鹊,翘着大尾巴对着蓝天唠叨不休。

    相形之下,落叶后的枣树显得单薄许多,且奇形怪状丑陋不堪,只是初冬时节,树顶上遗落下几个风干了的红枣子,阳光下很是惹眼。儿时,我们常常把土块攒一堆,为了那焦渴已久的希望,不惜一个午后的时光,向着那个天空中顽固的红点发起一次又一次进攻。很多时候,我们借助时间和寒风,才获取微小的果实,从中明白了执着不一定能够换取成功,也懂得了坦然的朴素意义。

    冬村,每一棵树都很坚强,它们赤裸着身子,望日头“照临下土”而歌,也对着北风而舞。我相信长久的生命都有灵魂,它见证着一茬茬人们从窑洞里诞生,然后又一茬茬回到土地里去。它看惯了日升月恒,云起云回,守候着这片春温秋肃,安若高山。

        村里的人不再因为农事而奔忙,几个女人围坐在热乎乎的炕头,拉着家常也顺带做一件手边的活计,没有主题,只要不招惹是非,只要手里的针线活停不下来,拉到日头西斜,拉到男人肚子饿了,把双手套在袖筒里从外面回来,拉到墙外传来孩子叫妈妈,这样,像线头一样长的话头才被迫咬断。

    男人们多是聚在向阳的墙根下,平辈之间爷孙之间互相逗逗乐,吓唬吓唬几个不听话的娃娃,都是寻常事,但男人们关心的事情更大一些,除了自家的村里的事,他们也拉国家拉中央,拉奥巴马,拉普京,有的甚至知道朴槿惠默克尔,当然,最后又把主题拉回牛羊这些牲畜上面去。

    这不是冬村的全部,对人们来说,农闲只是一个概念,一个插曲,到头来,生活的主旋律依然是生活。人们要照顾眼前的吃喝拉撒,要挑水,要喂养嘶叫的牲口,要准备人家婚事的礼金,再过些日子就是年关,样样数数都得置办。于是也发愁,也要动心思。面对明天,心里都有一个算盘一本账,今天放松了,明天可能就要出岔子。

    但是,人家的婚事近了,自家再忙,也得撂下,这个时候,再厉害的媳妇也不去干涉,变得善解人意了,毕竟是喜事嘛,再说了,谁家的门前不过日头。忙碌一阵子以后,再也不用掐指头算日子了,那天终于来了。这一天是个黄道吉日,男人们穿上新衣服,新鞋子,刮干净胡茬出了门。女人们少不了在镜子前面多折腾一会儿,反反复复,意念里可能还要过一遍自己进门的情景,嘴里不说,心里抱怨肯定是有的:跟了穷小子,就没有享几天福。唉,算了,还是认命吧。

  大家一起动手,把一个平日死气沉沉的村子折腾的热热闹闹,客人都是十里八乡来的,互相问候,互相敬酒,一定要招呼好远近来的人,谁也不能让他们瞧不起,让走后说道咱们的村风不好人气不好。

      村口炮声响起,新人回来了。

    婚事办完,村子又回到平静的日子,经这一闹腾,人们反而好一阵子回不过神,对这平淡的生活反而不适应起来。可是不要紧,接下来就是过年,那是一个漫长的节日,虽然年总是重复,但是新年一定会发生一些不同的动静。

    生活就在这枯燥与偶尔喧闹的交替中延伸。

    村子的冬天,是生命诞生的旺季,爱情不会因为天气的寒冷而降温,春夏的作物的疯狂,就是为这爱情与生命哺乳奠基的,饱满的麦子里,孕育着一年里的欢乐,孕育着洞房花烛的幸福,产房里的春风满面。

    冬村,出发的地方,人们在这里喝饱了奶攒足了劲,然后去了山外,然后你累了,再想起它的时候,你回来歇脚。

村 口

        那年秋天,生产队的那头老骟驴得了不治之症,公社兽医站的老赵背着药箱,翻山过河不知跑了多少趟,用长勺子不知灌了多少足量的药水,都无济于事,最后决定放弃治疗。饲养员三叔难过啊,这头老骟驴春蚕到死丝方尽啊,把一辈子的力量全用在这土地上了,耕了多少田,翻了多少山,娶回多少媳妇,谁也算不来。驴看起来太痛苦了,治又治不好,怎么办?最后召开全体村民大会,会上大伙儿达成一致:把它送走吧。

        送驴的队伍浩浩荡荡,还来了不少妇女儿童,年轻力壮的后生抬着老骟驴,径直向村口走去。编了一辈子顺口溜的志德爷,在走出村口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吆喝道:

        维公元一九七九年,

        老骟驴死的真可怜!

        有了这两句悼词作证,这头老骟驴

应该是全村所有牲口里死的最体面的一头了。也从此,村口这个地方,就让我感受到了它非同寻常的意义。

        有一棵槐树立在村口,农田基本建设时被土埋了半截,大家和树冠距离更近了,和树上的花儿鸟儿更近了,那里有鹊巢,还有树洞也成了鸟窝。我在小时候,曾经在那里掏过几只槐鸠鸠,这是一种比麻雀大点的鸟,叫声并不好听,后来人们说树洞里能掏出蛇来,于是就对树产生了敬畏。敬畏产生于无知无力,不久就打听到,蛇和我们一样是各取所需而去的。小时候读《三国》,知道刘备家院子里有一棵桑树,如皇帝车舆上的华盖一般,刘备和小伙伴在树下玩,他告诉同伴: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我记得那时我们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只知道我们村口的槐树应该像更大的华盖,村里人应该都得到更大的运气。

        村口不是一个村子的中心,却是悲欢离合的地方,每次到这里,耳边就回响起唢呐那绵延的欢乐与哀怨交织的乐曲。一个闲月,新媳妇迎娶回来,唢呐就从这里打破一个村子的宁静,一队走累的迎送亲队伍,花花绿绿的,唢呐一起,便个个精神了许多。新媳妇乘着枣红高头大马,头顶红色的长伞,只露出修长的腿,还有叫女人们评价不休的新鞋子。孩子们新奇,紧紧地跟着新媳妇,尽管脚步趔趄。这里有了聚集的活力,也有作别的伤痛。

      一个日子,人们抬着逝去老人的灵柩,穿着素白的号服,举着高高的幡帜,乐声哭号伴随着出了村口。脚步急促,呼吸急促,送葬的队伍迤逦前进,炮声穿破长空,也就有喊山传回来。再大的声响,也不能掩埋人们无比的悲悯。人们不会挽歌,这些声响和家户升起的无奈的青烟,权且就是悲伤的挽歌了。

        更有一种告别,不少人从村口走出去,寻找新的生活,因此村口就是一条通道,可能是连接着一个梦,或者一个说不准的未来,这里,生活的圆心是活着,圆周是劳作,反复枯燥而繁重。被诗人或者失意的政客眼里的田园牧歌,在这里被汗水与焦渴冲刷或者烘瘪了。诗意和灵感常常是距离的宠儿。于是村口,是一只眼睛,向遥远的藏着繁华藏着律动的城市张望。那里有无数种生活方式,从而交织在一起,霓虹灯一般点亮无趣的心房。

        我们的村子不大,却走出不少人,无不说成功与失败。我的一个老师在村里一辈子,后来一直做到了十五届全国人大代表。走出去的人,也有翻身的典范,也有继续在生活漩涡里挣扎着的。人生也许是从一个村子走进另一个村子的过程,把一种现实感消除,建设起来一种诗意的城墙,可能才是梦想的句号。篱笆可以插在村子的家园,也可以插在城市的水泥地上,这样的生存状态,可能是一种理想的人生。

        这样说,我们都是出发者,都有过一颗漂泊的心,都有一个远方。但回头一看,那个起初的村口又变成了站在城市张望的村口,但意义不同,因为回去的路总是比走出来的漫长。

      我们,原来是在追求一种生活的波澜不惊,而不是生活本身。“尘垢不污玉,灵凤不啄腥”,这是白居易的两句写陶令的诗,其实所有人的心里,都有清洁精神的卧榻,不过这种精神只有在生命的渡尽劫波后,才能被层层荡漾出来。所谓美好,必须是蘼芜的衬托与流变,像长路漫漫后斜阳照射下的驿站,骤雨初歇时花瓣上粒粒露珠,惊涛骇浪平息后的平湖。

        我们也许是走的太久的缘故,在一个漩涡里徘徊不停,找不到那个最初的彼岸,最初的村口。于是我们需要吟唱爱情,吟唱生活和理想,需要奋力划破圆晕。

        一个没有抵达那个村口的路上,我记录了上面的话。

十一

夏  至

春去了,留下许多惆怅……

所有的春花都已凋谢,变成泥土,变成叶叶小的扁舟,驶向另一个季节;衔泥低飞的燕子呢,那个春天里,天空和人家的屋檐是她的舞台,美丽的她们收获了爱情和家庭后,把一个诗意的天空留给诗人们去遐想;还有河畔柳荫下张望的那个粉红上衣的女孩,趁着暮春的容颜,把第一封情书收藏后,还在等候那个至今未归的男人。难道一度春愁也要让她的青丝在镜中鬓白,两颊在一个季节的花落后就会留下叹息般的省略号?哎,过去的是一个无可奈何的春天啊。

    这一切都不会是问题,四季就是个萌发又埋葬,激荡又能湮没的高手啊。花落了有绿的铺排扬厉;秋肃了,有梅菊的点缀和芳发,冷寂过后你一定可以收获最如意的期待。

(一)

夏的面孔先是那西山的云,分明是动态的,亮的刺眼的,高高的如要崩落的雪峰,向东边移动过来,变成灰色,黑色,然后如群魔乱舞。耕地的农人的草帽忽地被卷地的风吹得飞跑,叫人不由打个激灵,地头的树叶子被吹翻,树也几乎成了匍匐状。雨来了,从稀落到倾盆中间好像不需要铺垫,高原的一切顷刻间消失在水珠水雾构成的混沌的雨幕中……大地在和风细雨后似乎甘愿接受这强暴式的热烈的雨点的笞击,并畅快地听取变幻的雷电的嘶鸣。雨珠是争先恐后的,分别带着迫不及待的情绪,又理直气壮地,藐视一切人间的包括恩怨、郁结在内的情绪,把土地上,灵魂上的尘垢,汇入浊流,浩浩荡荡地流向远方。没有一只鸟再发声,那些欢快的、不平的、挑逗的、冤屈的,都被午后的雨扼住喉咙,或涤荡得干干净净。

    这雨来的够有男人味,收的也快。风停了,雨也停了,像是一场原野上的腰鼓表演,随着如雷的鼓点渐稀渐远,表演才戛然而止。

    雨后的长弧的玉米叶,雨珠未落,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瓜熟是夏至的标志,西瓜在雨后变得好精神,勤劳有经验的农人最喜来到这田间地头,和别人欣赏自己的杰作,彼此互答着即将的丰收。几只麻雀冒着被枣树叶滚落的雨珠打湿翅膀的危险,尝试着落到枝头,于是像荡秋千一样跃起又跌落,引得几个同伴姐妹们一阵惊呼……旁边的池塘里,水涨满了一池,邻家几个漂亮姐妹,扳几块干青石坐在水边,各自卷起了裤管,把白嫩的脚丫伸进水中,理一理垂下的柔柳样的发束,池水中荡漾着的除了蓝天,白云,还荡漾着她们娇美的红脸颊,当然还有一位待嫁姐姐受到来自小妹们的戏谑和蒙羞后的回击,这声音把池蛙和准备一试纺线调调的夏蝉给震得噤了声儿……

  邻家妹子要嫁人的消息是村子的一个大新闻,人们在期待接下来的清秋佳日,那时他们都会着了新衣,为这个全村里的“金花”送去祝福,再去尝尝今年新酿的玉米酒。少不了,在雨后的泥土清新的空气包围下,“金花”会成为村里人们晚饭后的话题,夜话一直到圆月从款款的云层里转出来。

    翌日清晨,出了门,遍野传来农人回牛吆牛的声音,麦地要翻头茬儿了,土地要歇息,也要阳光的暴晒,趁这太阳离土地最近的时候。然而银龙一样的雾气带着黄河的轮廓在东边升起,白亮亮的耀目。这注定是一个不安的季节,土地在孕育丰收,河流在蒸馏,人们在欢唱爱情。这不,晨雾刚起,金花的歌声就荡漾着穿过着个躁动中的季节和村庄。

(二)

这是离太阳最近的时间,在北半球,所有的植物都已摆脱起跑的环节,奋力朝一个方向奔突。北纬36度线的高原上,晌午,让我们走进夏天的心脏。

    一个村庄,就是一个生命的漩涡,所有枝叶都在向着遥远的故乡——太阳,疯狂地伸展,包括叶底的夏蝉,似乎惊诧于这种疯狂,在高树叶底没命地嘶鸣。如同纺线的带速回旋,连绵不断,似乎在嘲笑这个毫无诗意的夏天。

    田间,高杆的高粱、玉米、含苞待放的向日葵傲慢地昂首张望,而藤类的瓜秧丝毫不肯退让,既然占领不了高空,那就拥有脚下的土地吧。雨后的瓜蔓窜动如蛇,几天光景,瓜田就成了一片藤蔓的海洋。豆类发挥她天生的攀援功夫,对来自人类观念里所鄙弃的趋附,她们毫不理会,妖精一样的,转眼功夫就缠绕在亭亭的高梁株上,还回头挤眉弄眼的炫耀自己的所谓成功呢。

    西瓜已经熟了,新品种的西瓜个儿不大,但那惹人的文身告诉人们她的口感是多么馋人。村里的金花爹是当地出名的瓜王,十年多的压瓜经验,在辨别生熟上他已经登堂入室,不再依赖把西瓜端在手上,拿中指弹响或手掌拊击来听(而实际这些方法也不是很灵),他只需一眼看过,便知生熟、瓤色、味道,且屡试不爽。

    他有五个女孩,无子。一年乡里引进一种无籽西瓜,按说他这样容易接受新观念的人,一定是比别的人更敢于第一个吃螃蟹,可全村里唯独他没用这个新品种。他避违无籽这种说法,那无异于往他一直未愈合的伤口撒了一把盐。村里人都明白这一点,于是不再叫无籽,又重新取名,干脆就叫洋西瓜吧。

    但他的“五朵金花”却足以叫他骄傲,不但个个生得俊俏,而且十分能干,尤其叫“金花”的三姑娘除了模样出众,性格开朗外,爱笑又如聊斋里的婴宁,在处理门里门外的事务上,完全可以独当一面,毫不含糊。

    老百姓说,有病就有药,说的多熨帖,温暖啊!

    金花爱穿红衣服,炎夏,她的红衣衫在村里年轻人心里就是一个梦的风向标,然而盈盈一水间,男女又有别,谁也不敢主动上门,只能打个照面,偷望一眼。这一望不要紧,就像目视正午的太阳,眼睛被灼痛不算,人还要一阵眩晕,更别说上前拉句心里话啦。

    唉,真不明白,花开时节小伙子们不去折花,只有花被折去,才徒然留下嗟怨。金花和邻村一后生订了婚后,小伙儿们如刚吐蕊便遭遇一场罕见的冰雹,刚窜出的火苗被一阵冷雨浇了个透心凉。

    这些,你又能怪雨的无情么,怪谁呢!

    夏至,蓬勃的生命,在热情和寂寞中延伸。和金花有了婚约的男子自从正月来看过一回后便过了黄河出了远门,从此再无音信。

不过夏天的故事讲出来都不是结局,老百姓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个季节,悲伤会被打开门扉后迎面的热风和虫鸣鸟语挟裹得失去份量,季节会把离伤失意打了包,一起交给那个最能承载悲伤的秋天。

    北方的夏至,只管得了冒着酷暑前行。

(三)

四季当中,夏天最不懂沧桑,即使最易和时间、历史联系起来的河流,也那样热气腾腾,应该想得来,临水而兴叹时光流逝人生无常的哲人,都应该面对的是落花的春水和寒气逼人的秋水了。

    夏至时节,陕北这块地方还不到雨季,于是,这里的河流时枯时涨,而我们这些个年轻人最喜欢站在河边的崖岸或石桥上,望奔腾的浑浊的河流。这是有着野马般的脾性的河流,在逼狭的桥洞奔涌而出,如出栏的马群,在风中扬起鬃毛,嘶鸣着,马不停蹄地驰向远方,身后洋溢着诱人的泥污的气息。

    这是陕北乃至中国都闻名的河流,它在下游几十公里叫作天尽头的村子脚下,平稳地汇入黄河。而在这石桥的两岸,岩崖相望,高岸为堤,两岸土地并不平缓,不宜做耕地用,山杏就成了这一带的主要树种,很多女孩都取名为杏儿或山杏,听起来野味十足,却又令人想入非非。或许此地山势陡险,向东又有黄河天堑之故,这里地处华夏腹地却异常平静,历史罕有流传的战争故事,于是山民淳朴如尧之遗使,村落间古风犹存,除却丧嫁大事盛事,几乎没什么新闻。

    和金花有婚约的男子就是沿着这条河走出去,然后坐船渡过黄河去了山西。近半年了,出去时河对岸的阴坡还是皑皑白雪,河川还是坚冰封锁,崖岩间尚有冰柱垂挂。等到雪融了,冰解了,柳绿了,直到山杏花在微冷的河风中瑟瑟地开放了,那个男人还是没有回来。如今时令已是夏至,黄河的水有时涨到漫过乱石铺排的滩涂,那个男人,恐怕难以赶在立秋前回来了吧。

金花的鞋脚几乎把村子至村南的石寨中间磨出一条路,她去时的希望和回时的失望叫村里的人都为她担心了多少回的吧,这个负心汉。然而杏儿黄了,落了,整个村庄还没有一点这个负心汉的消息。正因为有朝三暮四之徒,才有了婚约,然而现在,这个约定也苍白到如断了线线的风筝,谁知道要飘到哪里去。于是就有了各种有关人心不古的猜测,这种猜测伴随金花的慌乱的脚步进入那个夏天的深处。然而她最终担心的恐怕是时令进入雨季,如峰的巨浪让老船夫再也不敢解开缆绳。

    夏的脚步还在走向深绿,秋风可能才刚刚抵达蒙古以外的异邦,天空的云气异常旺盛,村人不再担忧今秋的收成,歌声也变得分外欢快动听,就连毛驴和牛马的嘶鸣也格外高亢。

                    结语

  忽然想起海子那首叫做“村庄”的诗:

        村庄,在五谷丰登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是的,村庄的秋季是最富有的季节,在那个时令,劳累的身体与闲适的心情构成最理想的生命状态,又有谁不去向往?谁又不相信,真正的闲适永远是明天的美丽的回首。希望和未来虽然还很远,但它已悄悄地成为今天每个人生活一部分。到那时候,远方的人,应该回来了吧。

    记得我们避暑结束,和金花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的脸红晕如霞,那是清秋的梦的云朵,在淡远的山际游走。

    相信明天,这是我们留给她的赠言。

十二

槐米儿

很多苦味儿的东西让人尝过之后,都叫人难以忘怀。

小时候,麦子黄了快下来的时候,槐米也长圆了。我就跟着母亲钩槐米儿。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高高的树,她不用费力就能爬上去。母亲在槐树上用长长的镰刀钩,我就站在树下捡,那落在地上的槐米儿,清淡的苦味儿里透出点儿香甜,出于好奇吧,我就把像高粱穗儿大小的槐米儿伸近鼻子狠劲地嗅,时间长了,那特别的味道,便渐渐的不见了。母亲笑着说,傻孩子,那是不能吃的,等到晒干卖了钱,给你们这几个馋嘴儿换蜂蜜吃。我也捡累了,坐在叶子上朝树上望,甚至睁大眼睛直对着从叶子尖漏下来的刺目的阳光,直到有些眩晕。

村子里槐树多,家户的院墙外、大路旁、池塘边、还有田埂上到处都是。有的参天如巅,矗立在老宅或庙宇旁,有的树干还没有脱去嫩绿,焕发出青春的光彩。槐米儿长成的时候,叶子也长到最是好看,绿色匀称却不显得凝重,薄如蝶翅,形状呈椭圆形。风来的时候,很容易翻动过来又成灰色。槐米就在这繁密的叶子间翘出来,很是精神。

北方农历五月时节,田间的麦子刚刚泛黄,也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村子里老老少少,除了准备夏收,就是钩槐米儿了。那阵子百姓家多数都不富有,于是谁也没有把这事看做不务正业,最起码采来的槐米儿可以当药材卖了,换了钱,然后凑合着渡过那段百姓所谓的“困”月,这样,谁又能指责谁呢? 钩槐米儿看起来是要伤害树的,但村里有经验的人说了,槐树很皮实的,你的镰刀下的越重,来年长得就越有劲,于是大家都觉得槐树和我们的关系密切,有了这一举两得的依据,人们便放开手脚做了。总之,就在这麦收的前夕的空隙里,钩槐米儿像是一个浩大活动的垫场,却依然迫切也依然轰轰烈烈。热烘烘的风,飘着村里人的忘了饥饿的笑闹,也飘着麦香与槐米儿的苦味、淡香味,把一个村子给闹腾热乎了。

在麦收之前,槐米儿也就基本出手了,村里人用晒成淡黄的槐米儿换来了并不多的钱,有人购置镰刀,有人买回白糖,还有的买回几颗灰白菜,顺便摆放在窗台上晒太阳,等待麦收。 母亲除了买菜买白糖,还买回一个小罐罐蜂蜜,以备天热降火,当然更多是哄我们几个馋嘴的。可是愚顽的我们,有一次因为明着吃不过瘾,竟然想到了用筷子偷着撬开玻璃瓶盖儿,结果自然很是难堪。

村子里的槐米儿采收差不多了,就等着药材贩子前来收购。有一天,父亲赶集回来,带了一个人,把村里的槐米收购了个底朝天,完了之后商贩为了表达感谢,让父亲将收购来的槐米儿送过延河。父亲高高兴兴的领了这个肥差一大早就出发,马不停蹄地淌过河,下午就返回家,得到的报酬是二十块。一家人好高兴,尤其是我,我也不用因为去城里考试没有盘缠发愁了。不幸的是,第二天母亲下河给我洗进城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把装在兜里的钱揉成了一个团儿了。

母亲的心碎了,她很心疼,觉得对不住父亲的劳动,同时也为下来的伸手借钱而发愁,因为多年来的贫困,已经在村里不可能借到钱了。那晚我没有睡得着,父亲母亲也因为商量借钱的事,煎熬了大半宿。多年以后,母亲跟我提起那件事,隐约间还能感受到她的愧疚---岁月还是没有湮没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去年夏天回家,旧院子外,父亲亲手栽的土槐已经长得很高大了,开了满树的花,像一座小山,白色的蝶科花在风中摇动,可惜我再也闻不到苦味中的香甜了。 这几段有关槐米儿的故事如在昨天,而母亲已经离开我们三个年头了。

十三                                     

腊月雪

    新闻说这两天南方大面积降雪了,江浙一带的鸡蛋冻裂,价格从五块降到三块,自来水管道和下水管道也未幸免,以致先前配置的工人不够用。

    而在北方,这两年的雪竟然奇缺。时至年关腊月,还未下过像样的雪,这倒让我想起旧时那故乡的雪来。记得那时天气严寒,像个冬天的样,雪下起来那么酣畅淋漓,有滋有味,像诗画中那样有韵味,有闲情。

那时候似乎没什么天气预报的概念,天阴了,从清晨到午后,愈发的重,愈发的低、暗,空气中湿气也愈发大起来,天底下行走,呼吸变得困难了,鸡鸣狗吠也顿时休止了,村落在黄昏和低云压迫下在静寂中死气沉沉。雪就这样下了,似乎是为了打破岑寂,如尿素大小的颗粒自高空均匀地洒下来,敲打在地面上,枯枝上,磨盘上,草棚上,墙壁悬挂的锄耙上,父亲堆砌的柴禾上,母亲手植的篱笆上。雪一来,村落便有了气场,四邻的院落便发出孩子们的欢呼声和大人们的呵责声。黄昏降临,农户的煤油灯亮起来,那雪便顿时飞起来,如玉屑狂舞,风来得也无声,挟裹着湿气却很有力,把雪片层积在墙根下,窗棂上。

看来雪要下一个晚上了,农人们的夜话渐息,雪还在漫长的夜里,并不单调地密密的下落,听,像寒夜中梦的呓语,善解人意,把农人们的丰收的梦轻轻地覆盖在希望的原野,在万木枯索的大地上披上富有而空灵的色彩。宁静而含蓄,肆意而温柔,这是一种改变世界的难得的脾性。她是诗人,浪漫主义的,飘逸洒脱,把悠远的思绪,引向明清的院落,宋元的古道,汉唐的原野。农业社会淡黄的卷帙在雪的主宰下,冗长而苍茫。甚至轮台的瀚海阑干,燕山的马蹄声碎,终南的林表霁色,还有江南的寒江垂钓,都在被层层展开,透出屡屡清新的墨香。

晨曦,我从微晓的窗棂上看到了雪的厚度,父亲已经起来扫雪,天晴了,红日照在山峰上,光芒耀目,麻雀的群体性的吵闹把树杈间的积雪纷纷抖落。原野上望去,岁月因雪的降临进入一个季节的深处,封闭的山村更加宁静。

农家的炊烟是那样的闲逸自在,米酒是那样醇厚,鸡犬的鸣叫是那样适得其时。月份里没有比腊月再清闲。雪下了,农人们扫几条瘦瘦的小路,三五个聚在一起,谈人家婚嫁,谈猪肥羊瘦,鸡零狗碎,无边无际。要说烦忧,真没几件挂上心的。于是,日头过午了,羊群还没赶上山坡。

腊月里的雪,是回馈不会写诗的农人们的诗,无限的光芒揉进的是放逐的真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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