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梦遥
（1）
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想象与老王相逢的情景。
也许，是在我们分别后的第一天，也许是第一年，也许此生再不见。
也许是在曾经的教室外，我隔着透明玻璃凝视他在讲台上谈笑风生，他看到我微微一怔，继而笑着向我走来；也许是在某一个闲适的午后，我敲响他的家门，在客厅与他共饮一壶茶，甚至还能见到不曾见过的师娘；也许，是在母校某场文艺演出的舞台上，他尽情地敲打着眼前的架子鼓，鼓声激昂，节奏紧密，而我在台下疯狂地鼓掌……
但我从未预料到，就是在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傍晚，在这家好些年不曾来过的面馆里，我再次见到了老王。
此时，夕阳的余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迟迟不肯散去，门外徐徐的微风给狭小的面馆带来阵阵的凉意。十几张油腻的红木桌子上，三五成群的客人低头吸溜着碗里的刀削面，后厨还是那个干劲十足的老板，唯一的收银员兼服务员却已不再是老板女儿那张熟悉的面孔，想来应该是嫁人了吧。
我坐在对门的一张桌子上，百无聊赖的等着面端上桌。突然，有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闯入了我的眼帘，还是头戴黑色的鸭舌帽，背着斜挎包，上身体恤，下身牛仔裤，脚上运动鞋。
他刚进门，就挥手喊着，“老板，一碗面，老规矩。”然后，他直直地坐到了我的对面，因为只有这一张空桌子了。
他显然没有认出我，只是略微一撇就转向了别处，而我却是有些激动，还有一种熟悉的忐忑。想了想，我还是伸手碰了碰他拿着手机的胳膊，“王老师，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他抬头看了看我，眼中迷茫一闪而逝，微微荡漾的笑意展现开来，这让他眼角的皱纹明显了许多。
“方羽，好久不见！”他向我伸手，他的手还是那么大，这让我想起了当年他很多次落在我脖子上的巴掌，火辣辣的疼，记忆犹新。
我站起来，他也站了起来，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到一起，周围吃饭的客人也都纷纷抬起头看我们，似乎碗里的面条也早已失去了吸引力。
我说，“老师，许久未见，你的手还是这么有劲儿。”
“哈哈，看来你还记得当年我收拾你的事情，怎么，现在还怨恨我吗？”老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就像当年得知我的高考成绩后，一模一样的一条缝儿，缝儿里亮晶晶的，有光飞出来。
“早都释然了，如果不是老师的永不放弃，当时堕落的我简直不敢想未来。”
“那就好，那就好，不怪我打过你就好。”他喃喃地说。
我们的面是服务员一起端上来的，还是熟悉的样子，熟悉的味道。当然，也还是熟悉的人。
我跟老王吃着香喷喷的面，交谈着过往的种种，没想到有些我早已忘却的关于我的场景，他却仍然历历在目。我问老王为何记忆的如此清晰，他说因为我是他费心最多的学生。
霎时间，一种难言的，久违的温暖涌上我的心头。
老王争着结了账，他还是那么忙，匆匆吃完一碗面就要赶往学校，盯着跟曾经的我一样的学生们上晚自习。
临别之际，我们约定，下一次吃面的时候，由我来请客。最后，我挥了挥手，看着他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
夜色渐深，华灯初上，街上的行人和车流开始缓缓减少，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过往的记忆开始翻江倒海。
（2）
高三一班作为全校唯一的培优班，各个方面都受到了学校的极大关注，而我作为高三一班唯一成绩一落千丈的学生，也自然受到了所有老师和校领导的关注。
起初，各种老师跟我谈心，给我一个人开家长会，他们鼓励我，鞭策我，希望我重整旗鼓，迎难而上。
可是时间一久，他们看到我毫无进步，纷纷开始放弃我，鄙视我，他们要求我转出培优班，深怕我影响到别人。
最后，校领导找到了老王，决意让我退出一班，到其他平行班去。
可是，老王作为我的班主任，他不愿意，也不同意。
他顶着硕大的压力，坚持将我留了下来。每一次，他找我谈心，和我一起分析问题原因，找寻解决方法的时候，我都在欺骗他。我骗他压力大，记忆力减退，神经衰弱，厌学……
然后，我开始频繁地请假，甚至逃学。他一直以为我的问题是阶段性的，所以他不放弃，所以他包容我。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造成我成绩下降的原因，固然有我厌学的成分，但主要是因为我有了网瘾，我迷恋上了网络游戏。
我将大把大把的时间、精力，都浪费在了网吧里，学习已经于我无关了。
可是，老王不知道这些。
他想尽办法帮助我，给我安慰，给我鼓励，给我安排最好的同学做同桌……他很失望，可是他就是不放弃，他说他从未放弃过任何一个学生，尤其是这个学生原本可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直到，直到我又一次逃学直奔网吧时，他跟在了我的背后。
我打了一下午的游戏，而他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就那样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下午。
我没有发现他，他也没有提醒我，更没有在网吧喧嚣的环境下批评我，他顾及了我年少时所有的尊严和体面。
傍晚的时候，他才叫了叫我，不顾我的目瞪口呆和惊慌失色，他神情平静地让我跟他出去。
出了网吧，他还是没有第一时间责骂我，教训我，而是带我去了附近一家面馆，给我点了一碗刀削面。
面很香，浓郁的香气往我的鼻子里钻，可是我怎么也吃不下。我还记得当时的老板问他，你怎么今天不吃？
他勉强露出一个笑脸，“那，老规矩，给我也来一碗。”
于是，我们各有了一碗面。
他让我赶紧吃，吃完了跟他回学校，可是最后，我跟他谁都没有吃完，只是动了几筷子，就再也没有胃口。
老王向老板致歉，然后带我回了学校。
他没有让我直接回教室，而是去了操场，找了一个无人的角落，他让我给他一个解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所以，他的巴掌落了下来，落在了我的脖子上。即使他很生气，甚至十分愤怒，却没有一巴掌落在我的脸上。
他问我，以后不准再去网吧，能不能做得到。
我说不能，于是又是一巴掌。
完了接着问我，答案还是不能，又是一巴掌。
如此反复，二十几下巴掌后，他停了下来。
他说，当所有人都放弃你的时候，我没有放弃你，甚至为了留下你，我顶撞了校长。可是到头来，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你可以对不起自己，可是你对得起你的父母吗？甚至，你可以对不起父母，可是你对得起我吗？
我知道所有老师都对我有意见，但我不知道校长竟然也是如此，我更没有想到老王为了我承受了如此大的压力。
有那么一刻，我很后悔，我想努力学习，可是我没有信心。我想再也不去网吧，可是我已经上瘾，我知道我做不到。
老王得知我的想法后，他还是鼓励我去学习，说一切都还来得及。但他也深知，让我一个网瘾少年从此再也不去网吧打游戏也不现实。
于是，他跟我约定，只要我平日里好好学习，周日他就给我一次去网吧打游戏的机会，但是每次只有三小时。
而且，他说他看我玩了一下午那个游戏，也觉得十分有趣，所以他要我带他一起去玩。
当时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老王说出来的话。因为平日里，他不但十分严厉，而且很讨厌学生们去网吧。他说只要发现谁去上网，就直接退学，毫无商量的余地。
最后，我跟老王的约定正式生效。
平日里我开始静下心来好好学习，就为了周末跟老王一起开黑打游戏，这成了我学习最大的动力，也是我当时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
除了我，谁能有这样的待遇？
效果是很明显的，我回归学习后的第一次全县模拟考试，我的进步十分可观。下午放学后，老王又一次带我去了那家刀削面馆，吃了一大碗香喷喷的面。晚自习的时候，我们俩在网吧打了两小时的游戏，他说这是对我的奖励，尽管那天不是周日。
就这样，我在老王这种独特的教育与鼓励下，我的成绩慢慢的赶了上来，经过最后几个月的冲刺，我成功地考上了大学。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仍然记得老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缝儿里有光在闪烁。
（3）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当年那家熟悉的网吧门前，想了想，我还是走了进去。
当我再一次坐在电脑桌前，打开当年那个令我痴迷的游戏时，我的内心十分平静，这个游戏对我再也没有那时的吸引力，我就知道，我的青春过去了。
最后，当夜晚的时间来到九点半，我给老王发了一条微信：
“王老师，还是当年的老地方，星雨网吧，来不来？”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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