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肚子的故事线索，也还远不能组装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堆积多了，就烂在了肚子里，鼓涨成了现在的啤酒肚。
许多乡村旧闻，得和一个人说说才舒服，啰嗦久了，腾空了肚子，人也便消瘦了下来。找不到大朋友，就和几十年前的小朋友说说，他叫亮子，是个小朋友。
现在不会想来就来，但总也无法长久地远离忘却这里
那时候，天空被夕阳烘成樱花色断断续续的浅薄云，背后大山上空全是成条状的热浪，嵌了凋零，破碎和快要消逝的太阳余芒，像彩虹斑块。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个上午，草木为白日晒了一个下午，到这时节各放散出一种热气。
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还有各种甲虫粪便气味。亮子有时仿佛孤独了一点，爱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片云又一片云凝眸。
他正背着个小竹兜箩，在路旁田坎捡狗屎挑野菜，狗屎一堆堆丢茅坑里面发酵做农家肥，野菜拿回家煮白水菜。道旁露水还湿湿露露的，糍糍腻腻的，沾在脸上身上。
他埋头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胡的儿歌，还有些莫名的酸曲儿，自然唱的是什么也不甚明了，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在头上，路旁野花小草繁荣滋茂，带着几分有野性的生气。
瘦瘦的身材挤在紧紧的衣服里，显得有些小，渺小微小，比平常孩子矮了两三岁。
到了回屋节点了，他还想送那片云过去再走，等到云都下去了，他就吹着唿哨打着响指，屁颠屁颠跑回去。
老母亲就要吼：“你个悖时砍脑壳的，是不是着狼叼走了，再不回来黄花菜都凉了，还吃个屁的饭，再不回来我拿去喂狗了。”一边碎碎念一边故做嫌弃地把饭递过来。
桌旁老早就放了一碗水，都是些痧肚痛、治疱疮疡子的草根木皮熬的，苦苦涩涩，铺在大土碗里。
这不是他的母亲，这是他奶奶。亮子他妈在他三二岁时莫名其妙走了，亮子他爹随后也莫名其妙被政府抓走了。丢下了他和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她的健康状况还很好，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不像有那么大岁数。
乡下的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时时不同，也时时相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蹋，和亮子和奶奶一家人把日子吝惜是同样的，各有所得，日落月升，春夏秋冬，各属分定。
这孩子原来像一只猫，晚上时吵吵闹闹，到了夜里睡觉，便常常做这种年龄人所做的梦。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捡得大把大把的钱，吃好东西，吃饱喝足了躺在树枝丫上睡觉，自己变成鱼到水中各处溜，变成了天空中的鸟胡乱翱翔，有时也会了武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奶奶孵了一窠小鸡，养两只猪，三五鸭子，还有个菜园小圃，茅房四周有几块自家的自留地。土里来碗里去，这算是一家两人一年的生计，小圃种萝卜、青菜、大蒜、四季葱，自留地种苞谷、筋豆、土豆、红薯。
虽说大部都是靠天吃饭，也不忘祭祀祈福，但时不时还是会有荒年出现。“叫花子也要留三分养命钱”，靠着一辈子的摸爬滚打生死经验，苦守着这小圃自留地，茅屋背后靠山吃山，屋前曲折小溪流水鱼虾，生活也混得走。
奶奶脸上写满了故事，眼睛里却不见太多风霜！老了，老得说话都比年轻时候精神一些，话也多一些。
孩子过了几个春节，换了几件新衣服，打着几只野兔，吃过了几顿肉，如野草般疯长了起来。
长了三两岁，淡淡的寂寞便不知不觉袭上了身，有些事，要偷偷做才有意思。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日出，也一个人数星星。一个人数日子过生活，还有三年十八岁，还有两年十八岁，还有一年十八岁，今年十八岁了。
雨后放晴天，沿场坝过篱笆围墙，去底就是一潭深水，他就伫立在池塘旁边，用瓦片或石片做“梭”，用力以近乎平行水面的方向掷出去，瓦片便轻盈在水面上一跳一蹦的飘过去，一开始速度快，飘的距离远，越多末尾，速度越慢，飘的距离越近，最后瓦片就消失在无数的涟漪之中。
这涟漪，似乎都让人莫名的往忧伤沉闷方面想，却也总说不清哪里愁。
那件衣服是那种泛紫的葱绿布做的，过两年滚了一道花边就做成了裤子，后来拆开翻面做成了围兜，再从围兜变成袖兜，最后裁剪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尿布。
没事时他就用簸箕筛泥土，去溪水里筛沙，顺便也筛米筛糠。
找不到奶奶已经好多年。
亮子觉得这会是一种临时的过渡，好像都在等着有一天会搬到更好的房子里，去到更好的城镇，这时常仍然会令他悲喜交加。
然后的事，也常惶恐不安不知所措，也就断了这个念想，绝了这条路。
这里山峦起伏，再次走在一座座房子间那些狭窄、陡峭的山间碎石泥巴路上总是给他一种深深的惆怅感。
现在不会想来就来，但总也无法长久地远离忘却这里。
似乎长大了，年龄大了，就会不自觉中忘记自己是如何长大的。
记忆恰似那屋后的大山，以为它消失了却轮廓依稀，想要看清它又迷迷离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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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边城》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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