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下客陈却
日头沉得快要落下来了。
“吱吱”“吱吱”一辆独轮车在城东潮湿的小巷子里走着。
蓉城不大,不过穿城九里三,围城四十八而已,可蓉城也不小,容得下四十八条正街,三百六十条小巷。
两边的房子可是真密,屋檐挤着屋檐,层层叠叠,把天挤得只剩下条缝,车子像是在裂谷中走。
“滴答”“滴答”下午刚下了场子雨,水珠从屋顶滑落到屋角,汇聚到一起,又从屋檐滴下,变成一个大水珠,落到另一家的屋角上,开始它周而复始的旅程。可最后它还是滴落在地上。地上的坑洼都蓄满了水。“咯吱”车子压过水坑,重重地颠了一下,溅了车上娘俩一脚的泥水。
“诶呀”薛文远忙把脚缩了上来,伸手要去抹鞋面上的泥。
“诶,别用手抹。”薛四奶奶回过神来,忙向身上去摸帕子。“等会要拿包袱,别抹了一手脏。”
文远悬着手脚等着,薛四奶奶摸了又摸,却不知帕子给丢到哪去了。正胡乱找着,身后的车夫扯了缠头的白帕子扔了过来。“嫂嫂,用这个抹吧。”
薛四奶奶瞧着那块被汗浸的黑一块黄一块的帕子,有些犹豫。
“不必了,这是你搽汗洗脸的帕子,咋能拿来擦鞋呢。”文远已经回绝道。
“嘿嘿”车夫咧嘴乐了乐,使劲推着独轮车拐了个弯躲开一个大水坑来。
“咱是乡下人,苦出身,卖把子力气挣饭的,哪有那么多讲究咧?”车夫笑着说。“再说也是路不平,车子悬吊吊的,才弄了你们一脚泥嘛。你就用吧,回家俺叫婆娘洗洗就好了。”
文远闻言便也不再推脱,拿了帕子把鞋上的泥水抹了,瞧见娘的鞋袜也脏了,便问:“娘也擦擦?”
薛四奶奶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文远见娘一副愁云满面的样子,心里也不好过,把帕子放回车上,暗暗地叹了口气,并不敢叫娘看见。
已经过了晚饭的时候,城里的炊烟几乎都歇了。巷子里也静悄悄的,几乎捞不着个把人影。有的人家把厨房沿着街盖,独轮车经过的时候,隐约听得见里面收拾碗筷的声音。转过两条巷子,不知是谁家做了红油辣椒,香味从巷子口都能闻得见。
“咕噜”“咕噜”车夫的肚子闹嚷起来。文远听见了,坐直了身子,抻了抻自己的衣裳,好显得精神些。其实他的肚子也饿了,从早起就吃了一碗清粥,一下午又是赶路,又是坐船,饶他是个十六七的年轻人,也觉得有些乏了。
“少爷,你们是走亲戚串门子,还是从娘家回来,怎么这早晚才进城啊。”车夫搭着话问。
“噢。路上有事耽搁了下。”文远避重就轻地答道,望了娘一眼,见娘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咕噜”车夫的肚子又闹了起来。“呸”车夫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弓着背提满了力气,勒得胳膊上的肉都绷了起来,一面大步推着独轮车,一面嘟囔着骂道:“日它仙人板板的,谁家的辣子把老子肚里馋虫都勾起来了。”
文远有些过意不去,跳下车来。
“诶,你下来做啥子,还没到咧。”车夫嚷嚷道。
“也不远了,我下来走走,叫你轻便些。”文远说着把行李往空出的一边摆摆,好叫轮子两边的载重平衡一些。
薛四奶奶被他们吵得睁开了眼睛看了看,随即又阖上了眼皮。
“嘿嘿”车夫又露出他那两排黄色的板牙来。“哥子真是好心肠,诶,是做啥子营生地?”
“我还在念书。”文远答道。
“念书好哇,当秀才,晓事咧,保不济哥子以后能当上大官哩。”车夫热情地说道。
“哪有这样好事。借你吉言吧。”文远淡淡一笑,朝车夫拱了拱手。
“真是的。”车夫这可就打开了话匣子。“我们那有个冯秀才,考了几十年也没考中,诶,前年还把祖上的地卖了,要上京城去。前两天突然回来了,把满院子的书都烧了,跟发了疯似的,别人问他,浪个回事,你当他咋说?”
文远虽然无心与他攀谈,却也不想扫他兴致,便答应着接下去,问:“怎么说?”
“嘿嘿”车夫见他接话,有些得意地往下讲去:“他说,读了几十年书,不如学人家送个娘们。还说啊…”车夫顿了顿,往四周张望了下,才低声继续说道:“还说啊,大清朝迟早要完。说完就把书都烧了,第二天人也不见了,你说这事可稀奇不?听说也不是叫官府抓去了,不知道他上哪了,反正人就是没了。”
“是有些奇怪。”文远琢磨着车夫的话。
“诶,你说,这人不会是叫红灯教弄去了吧。”车夫咂咂嘴,继续说道:“怪可怜的,这人也就是有点爱装舅子,对乡里乡亲还是挺义气的,谁家有个什么事,找上他,绝不拉稀摆带的,人是一点也不扭骚。诶,可真是可怜呢。”
文远咂摸着车夫的话,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听同学说起过报纸上的一件事,“巧施美人计 段芝贵送妓买官”,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前面薛四奶奶唤他,忙上前去。
“娘,怎么了?”
薛四奶奶扶着文远的手臂,摇了摇头:“前边就到了,你理理行李,等会下车别落下什么。”
文远答应着,伸手去理行李,瞧见几个包袱都系得好好的,心里有些纳闷,本想再和车夫问两句,可手臂被娘抓着,也就只好在前面跟着车子往前走。
到了地方,薛四奶奶下了车,摸出钥匙来开了院门,就自拿着一个小包袱先走进去了。文远拿了行李付钱,因想着车夫这趟是要晚归,特意多给了一点。拿钱的时候,车夫探头朝里面张望了下,随意说道:“呦,这院子可有日子没住人了吧。”文远把钱递给车夫,车夫点头哈腰地笑接了,问文远道:“哥子家里是做啥子的?”
“随便做点小生意。”文远敷衍道。
“噫,那咋能嘛。能供得起哥子念书的生意,咋可能小嘛。”车夫越发来了劲头,拍着胸脯讲下去:“不管家里是做啥子地,哥子说给我,我们拉车卖苦力的,买不起,和人摆摆龙门阵,也能帮你吧招牌叫亮些。”
文远和母亲是因为广汉家中出事,不得已才离开。因着文远在成都读县学,薛四奶奶的娘家又在这里,故而娘俩才赶了些晚,一气儿回了成都。眼下到的,就是薛四奶奶娘家的房产。
薛四奶奶的娘家姓白,祖上是给人瞧病的,听说往上数几代,还出过给王爷瞧病的名医呢。不过到了薛四奶奶她爹,文远他外公这一代,子嗣稀薄,远近几房都没出几个男孩,祖上传下来的医术,也就渐渐快失了传。这些年,世道也变了,打咸丰帝以后,洋人的手一路从东南沿海,经京津,伸到了西南腹地。光绪二年,英吉利国占据了宜昌和重庆的川江口岸,设了领事馆,夺去了重庆的海关大权,洋货大量涌入四川,洋灯,洋火,洋针,洋线,洋布等等洋货都被视为新奇玩意,大肆畅销,挤占市场,而土货物受到排斥,开始日渐积滞。
打开的埠口不仅带来了洋货,也带了西方的传教士。天主教,福音教的教堂开满了蓉城的大街小巷。他们以兴办教育,施舍医药,传布福音的方式拉拢信徒,扩大影响。在西医的冲击下,传统医学受到挑战,也有了式微之象。白家的子弟们,也从商的从商,丛文的丛文,七七八八都改了行去。只剩下一两支还延续着祖上的营生,文远他外公就是一个。给人家诊脉开方,忙活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攒下些名气,膝下却只有一女,早些年经人说合,嫁给了广汉双泉的薛家,做了如今的薛四奶奶。
薛四奶奶的娘身子不好,文远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过了世。五六年前,白老太爷也仙逝了,辛苦一辈子,没留下多大的产业,就在城东给薛四奶奶留下了一间小院。薛四奶奶在广汉有吃有住,不愁钱用,蓉城的小院也就一直空置着,没料想,这回薛四奶奶和族里闹翻,这里倒成了娘俩的庇护所了。
车夫来了兴致,打破砂锅要问到底,文远正踌躇着怎么打马虎眼。就听院里薛四奶奶喊道:“幺儿,付了钱就赶紧拿了行李进来,赖在门口嚼什么舌头。家里冷锅冷灶的,还要留客不成?”
文远应了一声,打发车夫道:“行了,你也赶紧走吧,不是还赶着回家吃饭吗。”
“诶”车夫有些扫兴地应了,转身推起独轮车“吱吱吱”地大步往家走了。
文远闩上院门,走进房去。薛四奶奶已经收拾开了,她从青布面的小包袱里,取出两块牌位来,又要找帕子,没有找到,就拿了自己的袖子小心仔细地抹了抹,吹了吹,这才慎重地摆到了桌上。
“娘,我们真就这样走了?”文远盯着那两块牌位,有些茫然地问。
“走了。”薛四奶奶显得有些气愤,把话说的果决。“那样的家不要也罢,我不能叫你大哥走也走的不安生。从今天起,就咱们娘俩,自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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