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恩奎接着说:
“这条路不仅村民遭殃——宁三强不就死在上面了吗?——连来收农产品的商贩都深受其害,来一次报怨一次,有的就不肯来了。你想想,那些葵花子儿、玉米子儿、籽瓜子儿整麻袋整麻袋地装,一拉就是一大车。车大力气大,但重量也大,一来就陷进去了,搞不好还得坏车。”
又说:
“商贩来的少,价格就卖不上去,所以村民致富就落不到实处,要不人们怎么说‘要想富,先修路’呢?”
吴心认真地听着,站起来给他的杯里添满了水,说:
“王叔,你说得对。”
王恩奎喝了口水,接着说:
“所以我想,在我的任期内得把这条路修好,否则会挨后辈儿孙的骂。我和村民商量过,想摊派筹钱修路,可大伙儿不乐意,还说我拿着众人的钱做自个儿的好事。农村人觉悟低,你是领教过的。”
停顿了一下,又说:
“所以我想让你带个头,先出一份钱,然后我逐步说通其他人也出钱。你有本事,虽然不常在村里,但是威望高。只要把这条路修好了,别说是退个村干部,就是死我也是笑着的。”
这时,吴母拿着笤帚走了进来,又开始打扫屋里面。吴心说:
“妈,你歇着吧,一会儿我来。”。
“我坐不住,坐下难受。”
吴母回到里屋扫着地,冲外屋喊:
“老王你别见怪,我看着家里有点脏就犯心病,我可不是不欢迎你。”
乡俗认为,家里有客是不适宜扫地的,所谓“扫地出门。”王恩奎呵呵笑道:
“我见啥怪,我都一大把年纪了,不知土和灰哪个热,谁好谁坏?犯不着讲究这个!”
顿了顿,点起一支烟,说:
“吴心,你看看叔说得在理不?”
吴心说:
“在理,十分在理。”
又说:
“王叔,不瞒你说,这个问题我昨晚就想了一宿,我很支持你修路,不过怎么个筹钱法,你容我再想想。村民们有实际难处,我们也不能不考虑。”
又说:
“不管怎么说,我保证你把这条路修好。”
王恩奎高兴起来,说:
“有你这句话,我的心就放在肚子里了。”
这时,吴心给村里修路的就越发强烈起来。也不是强烈,之前就是随便一想,现在就不得不认真考虑了。一认真,心就不由忐忑,反而又犹豫起来。这就好比,一个男孩喜欢上一个女孩,只是看她长得好看,而当要表白时,心里却又打起了鼓:
“我真的要喜欢她吗?”
快到中午的时候,吴心便向付义仁家走去。她没开车,想切身体会一下那条路。昨天暴雨,虽经过一上午的暴晒,但还是泥泞,到处踩下坑坑洼洼的脚印,每个坑里都积满了水。而没水的地方更糟糕,都是泥浆,一脚踩下去没到小腿肚。没走几步,吴心的裤腿已经沾满了泥水,几次差点滑倒。
不远处走来一个人,穿着水靴,踩着泥泞啪嗒啪嗒地响,溅起的泥水向两边辐射。等走近了,吴心认出了他,是老虎头。听母亲说,父亲活着的时候,和老虎头是铁把子。他姓胡,老虎头是他的外号。他的人和他的名却一点也不相符,没沾一点虎气,反而很懦弱,长得又瘦小,猴头小蒜,还爱佝偻着腰,连孩子都不怕他。所以吴心想,村民们大概开始是喊他“老胡头”的,喊着喊着,就成了“老虎头”。他年轻时就被人称为老胡头,可见他萎蔫的程度。
吴心招呼:“胡叔,你这是去哪?”
老虎头正低头走路,听到声音,抬起头,怔了一下,支支吾吾没说出自己要去哪,反而问吴心:
“你去哪?”
“梅花喊我去她家吃饭。”
老虎头便有些失望,哦哦两声,便转身往回走。吴心觉得奇怪,便紧走几步追上他,问:
“胡叔,你这是咋了,咋看到我又返回去了?”
老虎头继续埋头走路,一边说:
“没事没事,完了再说。”
“完了再说?那还是有事吧。”
“你先去吃饭,不着急。”
吴心是个急性子,等不上“完了再说”,就拦在老虎头面前,说:
“听你的意思,是正要去找我吗?”
又说:
“胡叔,到底什么事,你直说嘛,不然我这顿饭都吃不在心思上。”
老虎头站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躲闪着吴心的目光,怯懦地说:
“我,我想向你借点钱。”
“借钱?你要干嘛?”
“还是胡霞那点病。”
胡霞生病是村里人尽皆知的事。胡霞和吴心同岁,小时候关系还不错。胡霞二十岁时就得了红斑狼疮,县里、市里、省里甚至北京上海的医院都看过,时有好转,却不能根治,经常恶化,犯了好,好了犯,拖拖拉拉好几年,把本来窝囊的老虎头折腾得更窝囊了。
吴心问:“还不行吗?”
“唉,反正还活着。”
他那意思,还不如死了呢。吴心也跟着叹了口气,灾难和流氓一样,往往爱针对弱小的人下手。老虎头从年轻时就软弱,受人欺负,又穷,又没本事,好不容易把个女儿养大,却得了绝症。现在他还不到六十,就被生活操磨得老相横生,看起来比吴母的年龄大许多呢。
“那你说,要借多少?”
老虎头显然没料到吴心没表示任何为难,他原本酝酿好的诉苦的话就没派上用场。借多少?借钱嘛,人家给借多少就借多少,还能讨价还价吗?至于他需要的钱,那是无底洞,没个够,只要女儿还活着,就一直要钱。
他一时僵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说得多,怕惹恼了吴心;说得少,又怕起不到作用。毕竟借钱这事,是丢人的,借一次丢一次,所以最好能说个合适的数目,在不惹恼吴心的前提下尽量多借些,借一次顶一次。
但这个数目到底是多少,他没底,果然是贫穷限制了他的想像。吴心见他不开口,知道他的难处,她从小在村里长大,村里的每个人是什么性格,她还是多少有所了解的。她想了想,问:
“胡霞现在住院吗?”
“没,就在家养着,不能断药。”
“哦,胡叔,你看我给你拿五万行不,你先应应急。”
行,不行,这个问题似乎不是老虎头所能考虑的。如果问够不够,那肯定是不够的,可钱是人家的,人家想给你借多少那是人家的情份,还能嫌少吗?所以他只能说:
“行,吴心,谢谢谢谢你。”
他结巴得一连说了四个谢字,听起来像唱歌。吴心说:
“好,那我忙完去你家。我没带现金,你回去准备张卡,或者微信转账也行。”
老虎头连着点了一串头,就迈开步走了,在泥泞里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吴心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丝苦味。这丝苦味就像一把刀子,割在她的心口,又像一剂猛药,溶解在她的血液里,搅动得她躁动不安。
虽然母亲说,父亲是村里的恩人,但对于父亲,吴心没有一点印象,反而脑海里经常出现村民们帮助她家的场景。就是这个老虎头,闷烟锅子不冒烟,每到夏天割麦子的时候,他就背抄着一把镰刀进了吴心家的地,也不和吴母打招呼,弯倒腰就刷刷地割起来。割上一阵,仍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就闷声不响地走了。
每到年底,家里就陆续来人,有的提着篮子,有的背着麻袋,把蒸好的馒头,炸好的麻花、散子、油糕片子,卤好的猪头肉、猪耳朵,压好的皮冻,剁好冻成团的饺馅儿等一股脑地送过来。她家成了年过得最丰盛的人家。
想着,就到了付义仁家。
付义仁家的午餐格外丰盛,摆了满满一桌,有炒的、有炖的、有煎的、有炸的,有荤有素,有凉有热,难得的是,还有一盘清蒸的螃蟹和一盘水饺。螃蟹的难得,是北方的缺货;饺子的难得,是包得麻烦。由此可见,付义仁和梅花两口子倒没把吴心当外人。
但饭吃的似乎并不和谐。
开始聊得挺好的,从小时候聊到上学,从种地聊到收成,从农村聊到城市,从国家大事聊到衣食住行,最后集中在住上——焦点就是付义仁那幢没完工的小二楼。说到小二楼,吴心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梅花仿佛并不高兴,反而是一肚子的苦水。她说:
“吴心,你看看你们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同学,看到人家城里人住楼,他也心血来潮要住楼。城里人为啥住楼?因为城里的土地金贵,所以才把房子垒起来,你说你一个农村人,地那么多,盖个羊圈都能在里面赛汽车,不够你住还是咋的,盖的啥楼?”
吴心说:
“他爱盖就让他盖呗,反正钱花不完。”
“有屁个钱!”梅花骂骂咧咧,“他就是打肿脸充胖子,只管面面光,不管里面是金镶玉还是黑心棉!”
又说:
“养殖场连年亏损,外债一屁股,因为盖楼又把周转资金用了,现在饲料要钱,改良鸡舍要钱,人工要钱,防疫医疗要钱,得,没钱了,借不来了,债主逼上门了,楼也停工了,就等着死吧!”
做为同学,吴心不得不表示关心,她望向付义仁,问:
“有这么难吗?”
“也不是,她就爱夸大事实,别听她的。”
付义仁嘴上这么说,可是神色之间分明透着愁闷,额头上仿佛刻着压力两个字,又说:
“今天你来,好日子,咱们还是唠点高兴的磕,不说这个,说这个没用的,谁都有难的时候……”
梅花打断他:
“你就是肚脐眼儿上画黑眼圈——装逼;拔下球毛栽胡子——只顾风流不顾疼痛,我说的哪点不是真的,哪点冤枉你了?”
付义仁说:
“没冤枉,你说的全对好哇,我认错,可今天吴心来,咱们还是不谈这个好哇,谈这个多破坏气氛。吴心大老远回来一趟,就是为了听这些糟心话?你请她过来,就是专门给她添堵?那你是好心还是歹意?”
他说话总是不紧不慢,连教训人的语气都是温柔和气的。他扶了扶眼镜,端起一杯酒,又说:
“吴心,咱们喝酒,别理她。你要听她的话,天都要塌下来,地都要陷下去。”
梅花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煞风景,赶忙换了一副笑脸,说:
“吴心,我就是个直肠子,掰开嘴能瞭见屁眼儿,有啥说啥,藏不住,用你们文明人的话讲,就是不会韬光养晦。我要是个地下工作者,被敌人抓住,不用严刑拷打,闷上我两天,我就主动招了,他不听都不行,我扯着他说,否则非得憋死我不可。”
她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不需要任何人配合就能把话题完美地进行下去。
“他好面子,我不好,我好里子,我追求实际的。我有时跟村里的女人诉苦,他嫌我丢他面子,我就忍着;心想你来了,又不是外人,他的好同学,我的好姐妹,我说说咋了?我却忘了你们的交情比我深哇。在你面前,他更好面子。”
干笑几声,又说:
“所以吴心你别见怪。俗话说,见怪不怪,不受其害;大怪加小怪,倒霉来得快!”
吴心说:
“我怎会见怪,我倒觉得你好可爱呢。”
梅花冲付义仁说:
“你听到没,吴心说我可爱,就你觉得我讨厌。”
也端起酒杯,又说:
“来,吴心,为你接风洗尘,粗茶淡饭,照顾不周,比不得你们城里的生猛海鲜奇珍异兽,但这都是绿色的,纯纯的纯绿色食品。这些年人们都提倡绿色,吃要绿色,住要绿色,出行要绿色,穿戴也要绿色——绿帽子么。”
付义仁瞪她一眼,又生气又无奈。生气是假的,无奈倒是真的。
“哈哈……”
梅花大笑起来,浑身的肥肉跟着一颤一颤的,屋里又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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