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恩奎一拍大腿:
“对,诗意,你这个词用对了!”
又说:
“自古以来,诗情画意在田园,青山绿水,草木苍翠,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可现在的农村人,都不爱农村,都削尖脑袋往城里跑,村里只剩下些老弱病残,房子衰败,农田荒芜,早晚会变成一片荒野。”
这点,吴心的感触很深。在小时候,她觉得最惬意的事,就是晚上睡下还没睡着的时候,听到路上有晚归的村民吹着口哨,哼着小曲,远近的狗叫声彼此呼应。这时母亲就说会:
“赵三又去哪野了?”
或者说:
“王六估计又喝多了。”
或者说:
“齐五家的狗就像跟上鬼似的,一到晚上就叫不停。”
当一切声音消失了,蛙声和蝉鸟就像音乐一样奏起来,萦绕在吴心每个甜蜜的梦里。
然而现在,整个村子一片死寂,到了夜间,只有几点寥落的灯光,像旷野里墓地的鬼火;狗的品种改良了,差不多类似城里人的宠物,没有了野性,哪怕陌生人经过,也懒得叫上两声;农药化肥的污染,蛙和蝉不知是绝了种还是远走了他乡,再也听不到它们美妙的音乐了;即使是白天,路上也很少见到人,见到的也都是些痴呆的老头老太太,面对吴心的问候总是一脸木然的表情,及至吴心走远后,才听到一句:
“这是个谁了?”
这里,不再是让她日思夜想的那个农村了,所以她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呆得时间也越来越短了。有时晚上回来陪母亲住一晚,一早就匆匆地离开了。她喜欢这里,却又对这里失望;她的心在这里,这里却让她的心无尽地思念,思念曾经那个诗意的农村。
王恩奎早有计划。
他拿出一张手绘的地图摊在茶几上,对吴心认真地讲解起来。路线怎么走最短,哪段就在原路的基础上修,哪段需要重新开辟,哪个地方需要放坡,哪个地方需要铺设涵管……他都成竹在胸,吴心听得心驰神往。王恩奎指着地图的一处:
“这一段,原路绕了个大弯,差不多绕出一公里,完全没必要。过去走成那样了,一直没改。所以我想从这片农田直接通过,就能缩短一公里,这样就省下好几十万呢。”
吴心有些担忧:
“占用农田,不好吧?”
王恩奎早有对策:
“这个你放心!这片农田是个盐碱滩,地势又高,灌溉靠电力抽水,成本大,收成低。”
又指着地图的另一处:
“恰恰在老路这边,土壤肥沃,两旁的庄稼长得碧绿透亮的。前辈们不修路,哪好走走哪,结果把本该种地的地方踩成了路,把本该修路的地方开成了田。所以说,知识就是力量,种地也不能只靠体力。”
吴心深表同意:“确实是。”
王恩奎接着说:
“这段路占用农田总共不到三亩,是六户人家的,每户平均不过五份地,而把老路改成农田,就能空出大约十亩地来,翻了将三倍多。”
又说:
“我是这样想的,拿出三亩地划给那六户人家,剩下的七亩地,给你。”
“我要地干嘛?”吴心推辞,“不用,你分给其他人吧。”
王恩奎却坚持:
“这个地,你必须要。农村的地虽然不值钱,但也是村里的一点心意。你可以承包出去,也可以让你妈种。我吆喝吆喝,春耕秋收让村里的人帮忙,你妈平时打掐打掐就行,不用干重活。”
又说:
“再说,老年人闲不住,适当运动运动也有好处,”
吴心想想也是,说:“那好吧。”
从王恩奎家出来,已是傍晚,夕阳的光彩把整个村庄涂抹得无比壮美,西方的云彩镶着金边,幻化出各种奇异的造型。童年时的吴心经常独自坐在房顶上望着那些变幻莫测的云彩,看着看着,就能看到那些云彩就像一幕幕电影一样活动起来,有奔腾的河流,有漂亮的帆船,有静谧的城堡,有古代的武士,穿着铠甲,握着腰刀,雄纠纠,气昂昂,似乎在巡查着千军万马……每当这时,吴心就有些害怕,像要脱离这个世界,但又着了魔,中了邪似的,对那些画面充满了向往,忍不住要看。
回到自家院子,吴母正在往羊圈里添着草料,羊儿们似乎都吃饱了,坐在棚下慢条斯理地反刍着,对新添进来的草料没有一点胃口,连看也不看一眼。吴母问:
“你一直就在义仁家了?”
吴心说:
“没有,我在路上碰到胡叔,去他家一趟。”
她便把老虎头家的境况说给母亲听,母亲在村里,这些比她更了解。她说这些的目的,是怕母亲又要埋怨她没底线的大方。不过当母亲得知她给老虎头借了钱后,并没责怪她,只是哦了一声,说:
“俗话说,帮急不帮穷,他家是又穷又急。唉——”
吴心原不打算把给村里修路的事告诉母亲,但这瞒不住,也没法瞒,很快村里就会有施工队开进来,吵闹的人声和机械的轰隆声会打破这里的宁静,村里那些闲着没事的女人们,又有了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纸里包不住火,还是早点告诉母亲吧,免得她从其他渠道得知这个消息,会接受不了。
于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吴心吞吞吐吐把自己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她没说修路的预算,就说花不了多少钱的。吴母免不了又责怪她一通,也再没说什么。能说什么呢?女儿大了,有本事了,她做的又是好事,又是善事,是给祖上积德的事,能说她错吗?
第二天,一辆皮卡车开进了院子。
吴心的同学钱为来了。他的名字很搞笑,钱为,反过来就是为钱。因为这个名字,加上他学习不好,又爱戏弄女生,所以经常被老师和同学们取笑。他是吴心初中时的同学,没上完初中就退学了,在农村种了两年地,受不下那苦,就跑到县城里打工。他现在是个小包工头,据说混得还不错。吴心因要修路,忽然就想到了他,昨晚给他打了电话。
钱为下了车,吴心已撩开门帘站在门口,笑着说:
“钱为果然是为钱,一听说有活儿,跑得比兔子都快。”
“切!”
钱为仿佛不屑一顾,潇洒地扬起手按下摇控器,听到皮卡车“啾”的一声锁上了。他得意的样子,感觉那不是辆皮卡车,而是辆保时捷或法拉利什么的。他没出于客套和吴心寒暄,直接进了屋,对厨房里忙乱的吴母说:
“阿姨早!”
吴母探出头来招呼:
“是钱为啊,你坐会儿,马上吃饭。”
钱为早些年收购农产品,经常在村里跑逛,所以大伙儿对他并不陌生。听母亲说,他还经常来家里做客,不吃饭,喝杯水,乱七八糟地聊上半天,问问地里的收成,吴心的近况,就走了。及至后来做起了工程,也有事没事往来跑,每次都不空手,要么提些营养品,八宝粥,纯牛奶之类,要么给吴母买两件衣裳,大红的棉袄,大紫的毛衣,吴母觉得太艳,不好意思往出穿,就搁在衣柜里。
“好勒!”
钱为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吴心提了把小凳子在对面坐了下来,有点埋怨地说:
“你这几年算是白混了,这么大个人了,连基本礼貌都不懂,进门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
钱为嘻嘻一笑,压低声音说:
“两口子打什么招呼?跟丈母娘打招呼才是正理。”
“滚!”吴心白了他一眼,“没点正形。”
钱为家在另一个村,据同学们说,他前后找了好几个老婆,一个比一个漂亮,都是城里有品味有文化的女孩。每个老婆过个一年半载就离了,走马灯似的,演戏一样,换了又换。最后一个,过了三个月就分开了,所以他至今是单身。同学们说:
“铁打的钱为,流水的女人。”
吴母做好了早饭,是一盆红腌菜拌汤,以面疙瘩为主料,腌酸又晾干的蔓菁为辅料,飘着油花,裹着肉粒,看起来就让人特别有食欲。钱为绷着嘴,拍着肚子,说:
“阿姨这饭太诱人,本来我吃过了,但看到这个,就又忍不住还想吃。”
“吃呗吃呗,大后生酒足饭饱再加一碗两碗不是事。”
吴母说着,盛了一碗放在钱为的面前。吴心说:
“想吃就吃,找那个借口干嘛?”
“嘿嘿,还是你最了解我。”
钱为便端起碗,拿起筷子,凑到嘴边,吱溜吱溜地吃了起来。
“臭美,狗才了解你。”
“嗯,”钱为边吸溜着拌汤边含糊地说,“你和狗都了解我。”
吃完饭,吴母收拾碗筷,洗锅刷碗,吴心不想让母亲知道太多的细节,便让钱为和她进西屋谈。西屋算是吴心的闺房,吴母照料得十分好,平时锁着,哪怕家里来再多的客人也不开,只有吴心回来的时候才开。她每天都要把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仿佛吴心天天就住在这里似的。
屋里正中放着一张床,围着浅红色的纱账,四四方方,棱角分明,上面一圈扎着漂亮的褶子,垂下齐整的布穗;靠门这一侧的墙下,放着两只单人沙发,中间有个小小的茶几;另一侧是一排衣柜;窗台下摆着一张写字桌,上面摊开一些资料,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
“好香啊!”
钱为拱着鼻子,似乎要把这屋里的气味全吸进肺里,回头看到吴心轻轻地关上房门,便夸张地把双手抱在胸前,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说:
“这太快了吧,我还没做好准备呢!”
吴心抄起沙发上的一个抱枕砸了过去,钱为接住,又放在鼻子下面闻。
“你恶心不恶心,怎么走到哪都是这副猥琐的样子?”吴心坐在沙发上,“找你来是谈正事的,谁有空和你调情?”
钱为又是嘻嘻一笑,抱着抱枕过来,坐了另一边的沙发。吴心便拿出王恩奎手绘的那张地图,专心致志地讲了起来。钱为只是听,不表态,时而鼻子里哼口气,时而讪然一笑,似乎并不热衷。直到吴心讲完,他也未做任何评判,他的怀里,始终捧着那个抱枕,把下巴压在上面,无所事事,百无聊赖。
“你说话呀!哑巴了?”吴心有些生气,“我不懂这些专业的知识,就是凭空想像,哪有问题,你提出来,我们共同探讨。”
钱为举起抱枕,在自己头上砸了几下,便垫在背后,这才淡淡地开口:
“吴心,不瞒你说,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根本没有在听。”
“你——”
吴心瞪起了眼。钱为站了起来,在屋里踱着步,说:
“如果真要修路,你告诉我你的要求是什么就行,至于怎么修,我自己清楚。你跟我探讨也是瞎探讨,没用,这不是你所善长的领域。”
又说:
“我想确认的一点是,你真要修路吗?”
“废话,难道还是耍家家吗?”
“你一个人出资?”
“对啊。”
“替村民修路?”
“没错啊。”
“可这——为的什么?”
吴心觉得很郁闷,说:
“为的什么?为路好走呗。”
“你一年能回来几趟?”
钱为尝试说服吴心放弃这样荒唐的决定——在他来说,这是荒唐的,而不是所谓高尚的;或者也是高尚的,但同时也是荒唐的。他说:
“说实话,有这些钱,都能买架直升机了,还用路干嘛?你这是学雷锋,为人民服务?还是炒作做秀,为自己立牌坊?”
吴心讽刺他:“哼,我不像你,只为钱。”
钱为大声说:
“为钱咋了?谁活着不是为钱?我就是为钱,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理直气壮,这不丢人!”
又说:
“你不为钱跑到城里辛辛苦苦地给人家洗盘子涮锅图啥?你不为钱起早贪黑弄个面馆苦一点汗一滴陪着笑脸图啥?你不为钱把事业做得这么大还在拼命扩展为的啥?钱没罪,我爱钱,我终身奋斗的动力就是钱,没钱我还干个毛啊!”
吴心不想听他的这番道理,论讲道理,吴心比他更善长,比他讲得更好听更有用,更深入人心,不然她也不会有今天的成绩。用母亲的话说,他和她不在一个频道。不在一个频道上,不是说谁高谁低,不是地方台和中央台的区别,而完全是两种语言。她说:
“别废话好不,你到底干不干?你不干别耽误我时间,村主任早联系好了施工队,只要一个电话,召之即来。”
又说:
“我是看在同学的份上,把这个活儿留给你,省得同学们说闲话。你以为是稀罕你?”
“干,怎么不干?老子他妈的又没病为什么不干?”钱为似生气又似激动,带出了脏话,声音也大了起来,“有钱不挣,非傻即愣;来钱不要,大逆不道!干,你让我咋干就咋干,我保管再连个屁都不放!”
吴母推开门,不安地望着两人。吴心说:
“妈,没事,你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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