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是京都的倡女,“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可谓艺压京城,艳盖群芳;
他曾是京都的高官,“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可谓名满天下,风光无两。
元和十一年的秋,许是平平常常的秋,而元和十一年浔阳江畔的秋一定是诗意千寻的秋。人间最美是遇见,就像山遇见水,天遇见地,景遇见情,音乐遇见诗歌,艺人遇见文人。莫要以为遇见是一件稀松平常自然而然的事,每一场遇见都有它必然的使命和内在的因缘。
这首《琵琶行》千般万般好,好在哪里?我以为,最真实的情感往往藏在矛盾处,语无伦次里必定是一言难尽的真心意。今天,我们透过文字去读一个人的生命情感,大概是可以从矛盾之处去洞察幽微之情的,而这一篇《琵琶行并序》里的两个“始”应该就是这样的一个点吧。
一处在序里的“是夕始觉有迁谪意”,意为“这一晚才感觉到了有被贬谪的意味”。这样的话,于情于理都是不能让人信服的。白居易于元和十年因武元衡被刺一事上书言事而获罪,贬为江州司马,心中有冤更有怨,如何能做到“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直至此刻,才有贬谪之感?四段自述,不攻自破。贬到浔阳,谪居卧病仅是水土不服?浔阳虽无音乐,但有山歌与村笛。山歌村笛虽不比丝竹管弦,但“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不也可爱的很么?怎么在诗人听来就是“呕哑嘲哳难为听”了呢?耳朵得不到享受,眼睛好像也跟着受了罪——黄芦苦竹绕宅生。文人爱竹,钱起说“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苏轼更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白居易眼中的竹怎么就成了“苦竹”呢?我们常说,人间至美——“春”“江”“花”“月”“夜”,而《春江花月夜》更是孤篇压全唐。白居易是一个极富生活情趣的人,而在浔阳江畔,面对良辰美景,诗人却是“取酒独倾”,缘何?一言以蔽之,凡有所相,皆是投射。贬谪忧愤之情,诗人哪里是此时才有,而是时时处处都在,去大林寺仅是为着“山寺桃花”?去柴桑仅是为着陶公故里?我想,在儒家那里受的挫总要努力在释道之中再看看,有没有可以走得通的路?苦闷无边且无解。
一处是名句“千呼万唤始出来”,诗人又是寻又是问又是移船又是邀请又是添酒又是回灯又是重开宴,极尽真诚,方请到这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女。那么,琵琶女想出来吗?或者说,不出来和出来的意愿哪一个更强一点呢?这是一个可供探讨的点。而我以为,尽管在当世,男女有别,尤其是身为人妇,居于礼法,不便出来,但出来的意愿更占上风。那么,而这个“始”的背后也一定是一怀愁绪满腔幽愤。从“未成曲调先有情”,从“弦弦掩抑声声思”,从琵琶演奏的曲传心声,从琵琶女的自诉平生,都可读到那些不可言说难以言说的物是人非也渴望有一个出口,而“被看见”且“被懂得”,真正是要“感我此言良久立”了。虽出身于教坊,但世风日下世道艰难,多半不是官家的正式在编人员吧;虽委身于贾人,但“去来江口守空船”,一个“守”字,我想多半是“外室”吧。在这偏僻的浔阳,莫要说少年欢乐事,就是音乐上的知己和情人间的爱意都是妄谈,只能在梦里一遍遍回忆,一次次哭醒,醒后不知身是客。为何纵横交错的是胭脂红泪?“女为悦己者容”,每一次带妆等待的背后都是期待,每一次深情期待的背后是空落,等到入梦,等到迷离……而这一个秋夜江上的弹奏,因听见而被看见,是一场刚刚好的遇见。所以,我想,千呼万唤之下,她是愿意出来的。
两条线索,两次泣泪,三次弹奏,三次江月,叙事中有描写,描写中有议论,议论中有抒情,这一首《琵琶行》写尽了人生的际遇,时而高光时而至暗,时而高潮时而低谷,时而激流时而旋涡,百转千回曲尽幽微。
再来说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平等视角下的个体生命吧!
在《琵琶行》里,我们惊叹于琵琶女精湛的演奏技术,也为精通乐理且善于传情达意的诗人点赞,正如裴旻的舞剑已成绝影,在没有录制的年代,音乐的流传也是难以复刻的。听得懂音乐的不一定会表达,会表达的又不一定懂乐曲,终究难两全。所以,今天如果我们能溯着文字,借着想象,聆听一曲饱含着深情的琵琶演奏,是我们的幸,也是琵琶女的幸,更是白居易的幸。所以,今天,我们一定会反反复复去解读诗歌的二段,二段中的曲乐变化,感知其中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冰泉冷涩弦凝绝”“铁骑突出刀枪鸣”“四弦一声如裂帛”,从清脆悦耳到凄苦无声到激越雄壮到戛然而止,曲传心声的背后,是琵琶女起起伏伏的半生为人,从欢乐事到沦落苦到商人妇到守空船……
一个技艺如此高超的艺人,缘何命运的走向竟是如此这般?如果在今天,我们可以从荧屏上看见满头银发的老一辈艺术家,他们依然活在大众的视野,活在后辈的仰望里。莫要说自重自爱自立自强的话,一个人的能力只能在自己的时代里站上巅峰却难以跳脱所处的时代。所以,在过去的时代里,在男性话语权的时代里,女性活成了附属,活成了消遣,漂沦憔悴不因为技不如前而在于年老色衰。可见,美人迟暮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不可抵抗的衰老和不由自主的命运都在蚕食着女性的生命。
如果说,琵琶女活在一个时代里,那么从某种角度来说,白居易一定是站上了一个高度,甚至于跳脱了所属的时代。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悲在“沦落”,而高在“同理”。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样的一个夜晚,一个是男性,一个是女性,一个虽落魄贬谪但依然是朝廷的命官,一个曾芳华绝代但总归是风尘的女子,在那个看重门第阶层的时代里,他们之间一定是有着无可逾越的鸿沟。伟大的作家一定是超越时代的,有一颗悲悯的心。也许我们会说白居易借商妇发迁谪意,借他人的故事流自己的泪,何来伟大一说?在这里,我更愿意相信,这一份才不得以志不得舒的愤懑之情是真正的感同身受,从初闻琵琶有京都声的靠近,到再闻琵琶曲中传情的叹息,直至自叙平生后的“重唧唧”,一样的幽愁暗恨里是当时明月的惺惺相惜,是人生不得志的满腔悲愤,是繁华落幕后的一声叹息,那一晚没有男女之别没有阶级之分,仅仅是灵魂的平视与幽怨的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想,曾经到过峰顶的人一旦落入谷底,他们毕生都会在不甘与回望中度过。
观照他人的本质是在观照自己。黑塞在《悉达多》中有一段话说得好,别人眼中的你,不是真的你,你眼中的自己,也不是真的你,你眼中的别人,才是真的你。
那么,我想,那一晚的“却坐促弦弦转急”是琵琶女的出口,那么“江州司马青衫湿”就是白居易的出口,这样的哭泣不是掩面而泣不是泪流满面,而是嚎啕大哭。常言“男儿有泪不轻弹”,白乐天终究还不能做到“乐天”知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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