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村西行五里路,有一座山,山名响鼓岭。山顶上有一个寺庙,不知何人所修,也不知何时所建,孤立在山上已百余年。——序
我第一次见到苏央,她正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举着鸡毛掸子拍打棉被。斜阳的光撒在她身上,整个人被镀了一层金箔。她像一尊年轻的菩萨,立在那里,面目慈祥而宁静。
时值七月半,村里的城隍庙尚在翻修,我只好随母亲一同到响鼓寺上香拜佛。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一句话,“如果你信佛,那就正心诚意地跪拜。如果不信佛,那就不要在佛前装模作样。”
母亲是信佛的,而我还未有信佛的心性。
在大殿门前与母亲分开后,我绕道去了后院。院子中央有颗沙枣树,地上落了些红枣。蹲地拾枣子的时候,我瞥见了苏央——这座和尚庙里唯一的女尼姑。
很早之前,我就听家中的长辈提起,苏央是一个孤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靠着国家奖学金与贫困生补助金念完了四年大学。不知因何故,大学刚毕业,突然回村里了。
那时,响鼓寺唯一的老和尚圆寂了。寺里的佛像无人照看,村委为此召开了一次代表大会,商讨佛像处理事宜。苏央主动找到村支书,表示自愿搬到山上常伴青灯古佛,做这百年古寺的看护人。
没过多久,在村人不解的眼光中,苏央背着包就上山了,这一呆便是五年。除了每月初三到村委领取供佛的香油及自己食用的粮油,苏央再未出现在人前。
石阶与庭院干净的不见一片落叶,佛像与法器明亮的可以照人脸。一盏香油灯,一串紫檀香,静静地迎接每位拜佛的人。
五年过去了,来庙里上香的村民,没有一个人见过苏央。而我刚刚也不过瞥了一眼,还未来得及看清面貌,她突然疾步回了屋内。
我对这个颇带传奇色彩的苏央是充满好奇的。
这份好奇一直在挠自己的脚,随母亲走到山脚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借口落了手机,拔脚跑回了寺庙。可惜,此时后院禅房内,已没了那抹明黄的身影。
天渐渐暗了,我把寺庙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依然没有找到苏央。
一轮残月悬在天上,月光穿过枣树的枝叶,在院中投下斑驳的影子。母亲已经打来好几个电话催我回家。
看来今天是没有机会见到苏央了。
满心遗憾地走到门口,甫一想到什么,我再次折回后院。二楼禅房内亮起了灯,想必是苏央回来了。
“你怎么还没回去?”苏央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质问我。暗黄的灯打在她的身后,银色的月光照在她脸上,黄灯与白光,乌发与僧衣,构成了一副诡异却美丽的画面。
“我……”,四周的气场太过压抑,话语卡在了喉咙里,只吐出了一个“我”字。
“你找了我一个下午,有什么事?”
“我,我可以跟向你请教佛经吗?”本来想说没事没事,张口了却说了这么一句话。
“佛经?那你是找错人了,我虽住在这庙里,却是不念经的。”苏央下了楼,推着我往门口走。“时间也不早了,赶紧回家吧。想要了解经书,你可以上百度,网上有很多讲经视频。”
“我不想听人讲经,我想听你讲桌上那张照片的故事。”我抓着木门不放手。好不容易见着了传说中的苏央本人,怎么着也不能就这么下山。
“照片?什么照片?你进我房间了?”苏央脸色突变,她狠狠地拽着我的衣摆,像是要撕了我。
我突然有点后怕。我想回家,可是苏央不让我走了。
她拖着我回到屋内,桌上摆着一幅相框,之前在门缝里窥过。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照片,金丝眼镜,一副学者模样。
我看了一会照片,又看了一会苏央。静静地不说话,直觉告诉我,现在不要说话,因为苏央要开始说话了。
“你养过猫吗?”苏央坐在床边,在竹席下摸索着什么。
“没,没养过,但我外婆家养过猫。”虽然苏央看似平静许多,我仍心有余悸,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说错了什么。
“你面前的那张照片是我大学老师,偷拍的没拍好,真人比照片更好看。”苏央的手里多了一叠A4纸,好像是篇论文。
“你看过柏拉图的《会饮篇》吗?”
“没,我不大喜欢看外国书,中文版的翻译腔太重,原文版的又看不懂。”
“‘Your deeds are more important than your words.'这是我大学老师很喜欢的一句话,你知道出自哪里吗?”
“我,我不知道。”
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着,我摸不清苏央到底想要跟我讲什么。
“英国作家EM福斯特听过没?”
“我听说过狄更斯。”几个问题问的脸红舌燥,我想换个话题。“日本的作家我可能更了解些,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太宰治、渡边淳一,他们的书我看过……”
“不认识就算了。”苏央把手上的纸稿又塞回席下。显然我会错了意,她并不是想跟我聊文学。
既然如此,干脆单刀直入好了。“您大学毕业为什么没有去大城市工作,反而来到这山上呢?”
“你就为这个问题来找我?”苏央总算正眼瞧我了。
见她有反应,我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我好奇心比较重,经常听到村里的人说起您。今天好不容易碰见了,总忍不住想要跟您聊聊。”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也知道村里的人都说什么。我脑子有病,读书读坏了,是吧。”苏央指着自己的脑袋,嘴角咧开一丝苦笑。
“没,没,没,大家只是想不通,你好好的名牌大学毕业生,怎么跑到这山上做尼姑了。”我赶紧解释。
“我脑子没病,但我心里有病。我什么也不要,只求忘掉自己。”
“拜伦的《曼佛雷德》?你不会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闪现,我本想问的是“你不会是杀了你老师吧”,但这个猜测太可怕,我赶紧撤回了这个问题。“您不会是谈了一场不能见光的师生恋吧?”
“不要这么恐惧地盯着我,曼弗雷德杀了自己的妹妹,我可没有杀自己的老师。”苏央又抽出了那叠纸稿,把它塞到了我手里。“回去有时间,可以看看我这篇论文,当年可是校级优秀论文。”
“时间不早了,回家吧,你家里人肯定急疯了。”苏央拉起我往外走。
手机震动,是母亲打来的电话。“妈,您别担心,我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亲人撒谎已经成了最不需打草稿的事。
“想听故事,以后还有机会。不急今晚,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蛮愿意跟你聊天的。可能山上住的久了,已经成了半个哑巴,这一说起话来,反倒停不住了。”
不知不觉已经被苏央拖到寺庙门口。下山的小道铺在眼前,在月光的照耀下,似一条纯白的哈达。
“我明天下午的火车,以后见面的机会应该不多了。苏央师傅,您能现在跟我讲讲吗?大学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您躲到这山上来。”我站在苏央面前,望着她的眼睛。此刻的心态已经无关好奇了,我有点可怜苏央。这山上还是太清幽了,安静的渗人。
“只有在这山上,我才能忘掉自己。”说着,苏央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静默了一分钟,再次睁开眼睛,眼泪已经满眶。
我不敢再多问一句,打着手机慌忙跑下山。那叠纸稿紧紧地抓在手里,这里面一定有苏央想要忘掉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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