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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其实我也是个疯子阿赐忽然间,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旧事。
其实也不算得是许多年,因为那时他已记事了,懂事了。他还记得他的娘亲穿着一身雪白的孝衣,跪在寸草不生的石头山上,青色的烛火幽幽然,幡旗飘动着,风把满地的纸钱卷到空中,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那是他的父亲葬身于风暴后的头七,墓里却连一具尸骨都没能留下。
他执着娘亲的手,那是一双柔弱却充满力量的手,紧紧牵着年幼的他走过黑暗的山岗。
天就快亮了。
下弦月悬挂在远天之上,朦胧月色笼罩着海岸边的茅草屋,一艘小船停在河湾内,风把桅杆上收起的帆旗吹得再次鼓起来。
他兴奋大叫:“爹爹!是爹爹回来啦!娘!你快看!”
他扯扯身旁娘亲的袖子,娘亲僵硬地站着,借着月光,他看到她的脸色被映照得惨白。
娘亲带着哭腔推着他:“跑!阿赐,跑!”
他想带着娘亲一起跑,可是来不及了,从山脊上滚下去之前,他看到滩涂上燃起的篝火后方四个男人闻声而出,他们像潮水一般迅速涌上来,抓住他的娘亲,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山上粗暴地拖了下去。
天就快亮了。
阿赐不顾身上被碎石磨破的皮肉,他挣扎着,挣扎着翻过这一座山,他要去救他的娘亲。
他真的太弱小了,弱小到那四个男人中的随便一个都能抓着他扔到海里去。
阿赐在海水中沉浮着,冰冷的海水刺激着他的肺泡,他扒着一块礁石,大口大口喘息着,尽力地不让自己沉没。
他躲在礁石背后,岸上的篝火在海风里像妖魅一般舞蹈着,黑色的烟四散开,氤氲一片凄迷的月色。他的娘亲在这片月色底下无助而又绝望地乞求着他们不要伤害自己的孩子,篝火映出她的影子,似狂风中被折断的枯草。
几个男人狞笑着,饿虎扑食般一片片把女人的衣衫撕落。
阿赐背过了眼睛。
礁石上一滴一滴渗进去的,是他父亲的血,还是他娘亲的血?
天就快亮了。
阿赐提着朴刀,一步一步向茅草屋里走去。
太阳快要从海平线上升起了。
腊月的风刮得白公馆门前守卫的两个士兵一个寒战,这一夜似乎尤其的漫长,其中一个望望天色,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黎明就在前方了,他得站好最后一班岗。
何迟曼如索命的鬼魅般,正从长街的尽头一步一步走来。
阿赐带着一身露水走进屋子,门没有关,四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大汉横七竖八躺在床上地上,鼾声此起彼伏。
他抓住门口那个男人的头发,像他拖他娘亲一样拖到门外。这个人他认识,总是鬼鬼祟祟趁他父亲不在来轻侮娘亲。
就凭你,也敢觊觎我的母亲?
阿赐双手握紧朴刀,对准男人的脖子狠狠劈了下去。
天就快亮了。
何迟曼无言走过长街,白色的中山装上有醒目的点点血痕。凌晨的街道上空空荡荡没有行人,唯有穿廊长风呜咽。
他的右手擎着一把不知从哪抢来的手枪,目光凌然似燃着熊熊地狱之火。
里面坐着的那个人,也配你们这般死心塌地保护他?
何迟曼将枪上了膛。
一刀,两刀。
一枪,两枪。
浓重的血腥味在四周弥漫开来,一刀毙命,阿赐没有一点犹豫,这些人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没有丝毫的防备,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他走到第三个熟睡的贼人身侧,揉了揉震得发痛的虎口,再次举起那把血迹斑斑的朴刀。
“砰”。
何迟曼踹开白公馆的铁门,神色同夜色一般冷,他身后的两个士兵睁着眼睛慢慢倒下,太阳穴处的血洞源源不绝的流着鲜血。
何迟晟坐在大堂内的白色皮面沙发上,灯没有开,他被黑暗笼罩着,眼神寒如极夜。
何迟曼数好最后的两枚子弹,缓缓对他举起了枪。
太阳就要从云层之后出来了。
阿赐提起朴刀,前三个人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便在睡梦中迅速地死去,颈动脉喷出的鲜血轮流溅到了屋顶的茅草上。
刚才卡在颈骨里的朴刀有些钝了,但是不妨碍它结束下一个人的生命。
刀尖点地,殷红的血顺着刀刃滴下来,似乎划开了一道神秘的符咒。
“砰”。
这一枪震得何迟曼虎口发麻,他的右手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枪,数十名训练有素的士兵举枪将他团团围住,何迟曼对着黑洞洞的枪口笑了。
白公馆门口的路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血雾,诡秘的红色灯光照着每一个人,然后它闪烁几下,灭了。
何迟曼用另一只手扶住自己的枪,瞄准了自己的眉心。
十多年前,十多年后,阿赐同何迟曼在黎明中扑通一声跪下来,同一片凉薄的日光温柔地透过云层,像母亲的手轻柔地抚着他们的眼睛。
他们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喃喃着同一句话:“母亲,我为您报仇了。”
枪声响起来。
天已经亮了。
孙吉利和阿赐相熟十年了。他心里清楚,阿赐这个人,心肠比他更狠。
孙吉利第一次见到阿赐是在埋葬了他自己养父之后的一个雷雨夜,孙吉利跪在半块烂木头竖起的矮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来,他盯着那草草堆起的土堆,雨点把泥巴打碎。半晌,他骂了一句:死老头,真会找晦气。
闪电划破天空,照得整块大地亮如白昼,他一回身就看见阿赐在这样一个电闪雷鸣的夜里举起那把朴刀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孙吉利一脚把朴刀踢飞了。
他说,你爱怎么死怎么死,只是别在今天,也别在老头坟前。
阿赐沉默着抬头看了他一眼,孙吉利头皮发麻,他看到他灰色的瞳孔黯淡着放大,简直不像活在人世间。
这个人,满身的戾气。
大概是孙吉利的一脚把阿赐踢醒了,他不再寻死觅活,而是四处去讨生活。
孙吉利是在流浪到小渔村以后才听说阿赐一家的旧事的,他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心狠手辣,是块好苗子。他吉利少爷混到现在身上背的人命,还不如阿赐这一晚上背的多。
于是他像特务一样尾随了他许多年。
孙吉利比阿赐先认识的白老板,他拍着胸脯跟白老板说:“白哥,我有个兄弟,就两个字,硬气!”
白老板就让阿赐做保镖。
孙吉利眼看着阿赐一点点把身上的戾气褪掉,话变得越来越多,见到人说话时眼睛都会弯起来。白老板还过问他的家世,阿赐摇摇头说:忘了。然后阿赐乐呵呵地在雀仙楼跑了两年堂,去年中秋,他还大发善心,捡了个傻哑巴回家。
孙吉利恨铁不成钢,心里不由骂了句:疯子。
枪响之前,孙吉利没犹豫,冲上去一拳把何迟曼打趴下了。
于是何迟曼向着天空放了空枪。
孙吉利甩甩酸痛的拳头,扫了一圈周围呆愣着的士兵,骂道:“看我干嘛?还不把何二少爷扶起来!”
他恨铁不成钢的摇着头,心里仍旧骂着:疯子,一群疯子。
骂完之后,他整了整衣领,让开中间的一条道,对身后谄媚地笑着:“何司令,您看……”
何老司令的身后站着一排卫兵,脸上风尘仆仆的疲惫还没有退去,他一言不发地站着,孙吉利也看不出他究竟是愤怒还是震惊。
一个警卫员冒冒失失地从客厅里冲出来,他急得满头大汗:“不不不不好了,司令,司令中中中枪了。”
孙吉利给了他一脚:“会不会说话?司令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吗——”
话没说完,何老司令脸色一变,快步走入厅内。
孙吉利打了自己不争气的嘴巴一下,他心里想,不知道给何老司令通风报信的这个功,够不够抵何少司令受伤的这个过。
警卫员小陈扑在何少司令身上,替何少司令挡了一枪。由于距离太近,鲜血流了何少司令一身。
看到何少司令安然无恙地坐在沙发上,孙吉利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功还是有的,他紧赶慢赶,还算赶到及时。
白色的皮面沙发上,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渗透进去,留下了警卫员小陈的几道指纹。孙吉利让人赶紧把陈警卫员送到医院,派了一个人守着,并且嘱咐千万不能将此事声张,谁敢在外面多说一句,他就削谁脑袋。
何少司令两眼发直地坐在沙发上,脊背发凉。
何老司令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他的眉毛都要竖起来:“这个逆子!”
何迟晟慢慢回过神来,他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声音听不出悲喜:“这一回,您不打算再帮着他了?我拿命吃的亏,够不够?”
何老司令泄了气一般瘫坐下来,他望着白公馆里月亮形状的吊灯,浑浊的眼里好像有回忆的光芒在闪动:“是我对不起曼纭。”他埋下头,手上紧紧抓着一个信封:“这么多年,你,还有我,都对不起她。”
“杀人偿命啊,曼纭,你让我怎么办?”
“你让我把你的儿子怎么办?”
还是那个警卫员冒冒失失冲进门,他的背后发着白毛汗:“不不不不好了,二少爷跳跳跳跳水自尽了。”
白老板养鱼的这个池子,实在是不够深,不然怎么还没把他淹死呢?
何迟曼慢慢在水里睁开眼睛,水里很脏很浑浊,水草在水面上透下来的日光里飘荡,不过既然人要死了,何必在乎死得干不干净呢。
他任由自己沉得更深,岸上的一切此刻都听不分明了。
孙吉利皱着眉毛看水面飘飘浮浮的萍草:“这鱼池能淹死人吗?”
冒失两回的警卫员这次老实了,他怕又被孙副团长踢上一脚,于是看着孙副团长的脸色,酝酿着说了一句:“只要心诚,能淹死的。”
孙吉利往他后脑勺呼了一巴掌。
今天这么一闹,何少司令蒙圈了,何老司令送他去医院的时候又明确说何二少爷的事他不再管了,何家现在管事的就他吉利少爷了。
他向着天上看了一眼,阳光正刺眼。他心里琢磨着,这场闹剧,什么时候才能收场呢。
思来想去,能办到这件事的,也只有阿赐了。
但是不用孙吉利通风报信,阿赐自己就来了。
阿赐一来,孙吉利就确信,这鱼池淹不死人了。因为鱼池下边居然有条道通着外边的筒子河,白公馆外重重卫兵把守,飞鸟难过,阿赐正是从河里一路游过来的。孙吉利在心里给白老板竖了大拇指,这一手真是大手笔。
何迟曼呛了一肚子水,朦朦胧胧看见有个人向他游过来,身姿宛如一尾灵活的鱼。
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阿赐这傻大个,怎么可能会来救他呢?
他应该好好地过着自己平凡的小日子,踏踏实实地工作,赚一点小钱,娶一房媳妇。他应该去北平找白伯亭,白伯亭一定能让他安顿下来。
自己是个疯子,疯子应该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警卫员看到水下的动静慌慌张张,想说话又不敢说话,他观察着孙副团长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孙副团长,我们是否应该追,追,追——”
孙吉利又是一巴掌:“追你个头啊!这王八蛋水里长大的,你能追上他?”
阿赐摸索着抓住了何迟曼的手,使劲往自己怀里一带,他捞着何迟曼的腰往水道深处游去。
穿过长长的黑暗,两人的面前终于出现了一线光亮。
阿赐带着他破出水面,使劲呼噜了一把脸,他抵着何迟曼的额头笑: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其实我也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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