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1）

三支蜡烛冉冉升起时，晓依拍手大笑。

“快许个愿吧，菁菁，本命年很灵的，说不定有个什么运的，嘻嘻……”

“去你的，谁像你？我有那心吗？”菁菁嗔笑着推开了晓依。不过还是一本正经地闭上眼睛，悄悄地许了个无人知晓的愿。

“哎，今晚回去，你家那位会好好给你过生日吧？闺蜜一场，也就只有我陪你了。”

晓依有些伤感。菁菁也顿住了，她俩都知道，对方想起了诗韵。

是啊，若当年那一个不是诗韵，今天坐在这件咖啡厅的，岂止两个人？

从高中开始，“三人女子帮”不是好得如胶似漆吗？每天一下课，三人箭一般冲去洗手间占位置。课间十分钟还跑出大街上买糖葫芦，哄着门卫大爷屁颠屁颠地开门。站在一楼的平台上，假装推一推吓唬吓唬，哪知诗韵却真跌了下去。寒暑假，各家轮着住，直到过年那一天。那时候，以为友谊也会地老天荒的。

“那件事，你还不能放下吗？”晓依一边切着牛小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许久默然。“我不知道。”

但是，她发誓永远不会见那两个人。今生今世，永远从她的生活中抹掉。

“哎哎，你知道吗？我做梦找到个情人，很浪漫很痴情的那种，就像《廊桥遗梦》中的罗伯特，啊，我感觉到自己又恋爱了。”晓依讲话时扬起头，像沉浸美梦中的青春少女。

“你呀，皱纹都爬上额头了，还整天胡思乱想，我要是智杰，早和你拜拜了。”菁菁一脸的不屑。

智杰，智杰才不会呢。智杰从来不在乎我想什么。

晓依呷一口咖啡。

在雾气袅袅中，两个闺蜜相对而坐，放开记忆的闸门。

第一回

2月14日，情人节在中国已经泛滥成潮，走哪儿都张扬着情人节的气息。校园里当然也是一对又一对的情侣相依相偎，女孩子还骄傲地捧着玫瑰花在炫耀。

下午五点多，菁菁离开实验室去饭堂时，感觉食堂冷冷清清。实验室的两对，今天早早离开。师弟师妹也不见踪影。同学颖儿到了隔壁学校找以前的闺蜜。

只有导师还静静地守在小屋子里。菁菁离开时他正对着电脑出神。

导师的孩子在老家。老婆在德国。也难怪。

吃完饭，在校园的小石阶上坐了坐，天气清冷，实在无趣。她几次拿出手机，输入了东阳的电话。

“唉”，菁菁叹口气。删了。

这样的日子，他若有心，早就联系了。

走着走着竟又转到了实验室。

“没出去玩？”门口的大爷有点惊讶地看着她。难道大爷也知道这个节日？

“没有，到实验室玩玩。”

“别太晚了哦。”守门大爷人真的好好，一丝温暖涌上心头。

看了几篇论文，英文字母在眼前晃动，好像完全不认识。眼睛很痛。菁菁于是连上打印机，放了厚厚一叠纸进去。空荡荡的实验室，只听到打印机“哒哒”的声音。这台打印机实在太旧了，好吵。

还是不行。

打印出来的纸钉成一本，放在眼前，依然看不懂。

菁菁知道她已心不在焉。

打开BBS。随意地浏览，看旧货市场交易，看各种新手问题，看技术解答，看星座占相，看着看着不由得晃到了“love”版。

点击，打开，忍不住“新建”。

“他爱我吗”，菁菁写下了标题。    东阳在某高新企业JD

工作。大菁菁两届，也是从这所A

大毕业，喜欢在校园BBS

各大版块晃悠。那是一次驴友网组织的内蒙自助游，菁菁和东阳都报名参加。吃烤全羊时大家围着拉手跳舞，菁菁和东阳手拉手跳完舞后，菁菁对这位帅气而成熟的师兄产生了别样的感觉。

在回程的火车卧铺上，菁菁假装很害怕，让东阳帮她拿上铺的东西。顺势把东阳留下来聊天，玩杀人游戏，打牌，临走时互相交换了电话号码。

菁菁的活泼开朗，热情大方也给东阳留下很深的印象。回去后版块成员再聚会时，两人已俨然是老朋友了。

仿佛一切水到渠成。约会，电话联系，谁也没有说什么，可就是男女朋友了。

初恋总是甜蜜的，然而东阳始终有礼有节。交往三个月了，才在菁菁的多次暗示下拉了她的手。半年后，终于肯揽着她肩和腰了。

也许，菁菁是想多了。

东阳虽然工作两年，可是从不跟单位的女孩拉拉扯扯，也很少参加集体活动。他工作优秀，成长很快，现在已经牵头负责一些项目，带一批研发队伍，经常加班到很晚。

平心而论，东阳对她还是不错的，她想要什么东西，东阳能买到的都会送她。东阳工作了，经济上时常贴补她，发了奖金总是高兴地给菁菁买衣服啊，护肤品啊。用他的话说，不能让女朋友过得“寒酸”。

可是，单独相处时，东阳总是那么“羞涩”，两个人之间的爱抚很少。

哎，到底是缺了点什么。

菁菁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独立的女性，不依靠男的过活。

可是，东阳明明跟自己一个城市，从他单位到学校，也就是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可他只是周末才来一次，平常下班了都直接回宿舍。菁菁喜欢发短信，他总是回复得很慢很慢，有时候半天才回过来。

他说，工作太忙了。

菁菁的生日又到了。她只收到了一个大大的蛋糕，上面奶油冷冷地图画这“杨菁菁生日快乐”。没有体温。东阳说，加班，身体不舒服，就不一起过了。    好吧。还能说什么。

不知从何时起，晚上有的视频聊天也停了。东阳似乎再也不记得此事，菁菁更不好提及。

菁菁嘴上无所谓，内心却也像个小女生，渴望收到一大捧鲜艳的玫瑰花。

但东阳说自己不爱华而不实的东西，菁菁就无奈了。

7月，菁菁就要研究生毕业了。两人曾经商量，毕业后考虑买房子，住在一起。

东阳家庭条件比较好，父母都是公务员，又是独生子。他母亲曾经来过J城，见到了菁菁，表示很满意。

可是，就这样吗？就这样结婚？

似乎现在东阳已经不需要自己了。那么，结婚可以改变吗？

到底，东阳是否曾爱过自己呢？菁菁想着，一直以来，会不会自己太主动了？

把这些文字敲在BBS上时，菁菁有一丝犹豫。她怕东阳无意中看出这是他的故事。东阳不喜欢把自己的故事搬出来给别人看。

可是菁菁没有办法。她不知道眼下的路该怎么走。她需要一个出口，更需要有人指路。

一发出去，引起轩然大波，BBS上搭讪的人真多。私信一条接一条发过来。

什么样的声音都有。

“八成是有外遇，爱上别人了，你还是留个心眼吧。”菁菁苦笑，东阳当然不会。

“在我看来，他是个天性冷漠的人，你跟着他啊，永远不会幸福的。还是慎重考虑吧。”

“悄悄地说一下，他会不会有什么大三阳，小三阳？不然怎么害怕跟你亲密接触呢？”菁菁顿觉得此人有点恶心，随即加入黑名单。

好多账号留电话号码，问能不能约见面。

有一个叫langq1206人，发信息很频繁。

“他不懂得珍惜你。不知道你是最好的珍宝。”这种奉承话听多了，菁菁无所谓。

打算关机走人。

“我认真看了你的描述，我一直在关注着你。在我心中，你就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是不慎遗落的珍宝，应该受到呵护和疼爱。你委屈了自己，我不想你的人生这么不快乐下去。”

“我要你的幸福，你是错失的珍宝，我愿意珍藏你，守候你。我想要给你一辈子的快乐。”

“我愿把心灵的右翼，永远留给你。你知道我是谁。”

菁菁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有点惊讶。

是谁呢？难道是他？

那个在日语课上总是坐最后一排的他？那个总是把书包放在右侧占位置的他？

选日语课时的菁菁已经不再认真，沾染了大学的坏习气，上课迟到成了惯例。每次最后一个急匆匆冲入教室，就有一男生笑眯眯地拿起右侧凳子上的书包给她坐。上课老师提问，她回答不上时，男生小声地提醒，帮她解围。

后来考试前的自习室，又巧遇了他。自习室占的位置，基本就固定不变了。整整两周，他们都在同一间教室。有时候出来楼梯口接热水，不巧碰面，也会笑着打个招呼。

如果真的是他，菁菁有些许失望。那是个貌不惊人，不，有点见不得人的男生。眼睛很小，好像时刻眯缝着，嗯，如果恶意一点，怎么觉得贼溜溜的像老鼠眼？颧骨突出，阔大的嘴巴，似乎还不一样高低。偏偏又有点龅牙，不明显，但分明凸起来，像电视里的广东人？总之，这个形象，远远不是菁菁期许中的。    只是同学熟人朋友还好，若说要又有进一步发展，打死菁菁都不愿意。

有点烦。菁菁迅速关了电脑，闪人。

靠在实验室外的栏杆上，外面黑魆魆的，这个校园夜晚灯光很少，仿佛留下更多的黑暗与朦胧，专给那些热恋的人们。尽管多年后再回校园，菁菁多少有点紧张。但现在习惯了，黑才是正常。

轻叹口气，关灯，锁门，缓缓下楼，拉开玻璃大门，跟大爷说声“拜拜”，菁菁低着头一步步离开实验室。

推起自行车，菁菁不想踩。有时候她会幻想，也许东阳就在那一刻，出现在主干道路口，专等着她，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然后东阳会骑上这辆车，载着她在夜色中狂奔，欢笑声洒落一路。

菁菁想着笑起来，这样的美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过她永远不放弃想象。她就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女孩。

“你好！”

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熟悉又陌生，菁菁吓了一跳，连忙扭头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

“哦！”竟然是他。

难道？不不，或许，刚才BBS上的，别有其人？

可是，这又算什么？他竟然站在菁菁幻想了多少次的位置，在不迟不早刚刚好的时间出现。可惜，不是菁菁幻想中的那个人呀。

失望中掺杂些许愤怒，菁菁都觉得自己不该。

“嘿嘿，我刚好路过这里……不介意一起走吧？”看不清他的脸，却听出那种讪笑的意味。

“哦，好。”菁菁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

“我叫何杨君，计算机系的，一直都不知道你叫什么？”菁菁走得飞快，他不得不加快步伐紧赶上来。

“我？呵呵，我叫……我叫菁菁。”菁菁突然想到姓氏里的“杨”，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关系，故意隐去了。

“贵姓？”不识时务的男生，还傻傻地坚持。

这个男生比较傻，菁菁突然放松了，“这个，嘻嘻，暂时保密吧。”

主干道上时不时有自行车飞奔过来，超过他俩，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两人一前一后地推着自行车，有点僵直地走着。

“你们实验室最近忙吗？”

“还好。”

“学习紧张吗？”

“还行。”

“对了，上次见你在教室读《呼啸山庄》，你也喜欢勃朗特姐妹的书吗？”

“哦，会看。”

杨君突然停下车，从自行车前篓的袋子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漆黑和大红的封面，两个大字“简爱”。

“这本书看过吗？”

真没有。菁菁记得很早以前翻阅时，大段大段的描写，让她望而生畏。

“我虽然是男生，也很喜欢。我还做了好多批注，借给你看看，讨论讨论怎么样？”杨君说起话来真不像个男生，温声细语，不疾不徐，好像树叶轻轻落在地上的沙沙声。

菁菁略一犹豫，说声谢谢拿过来放到包里。

“再见”，第一个岔路口，菁菁赶紧闪开，但愿这次谈话结束得越早越好。

宿舍播放着海霞天天看的连续剧，都是痴男怨女型。她坐在上铺，盯着屏幕笑到合不拢嘴。李阳死死守在电脑前，翻阅着一个个BBS版面。恋爱之事似乎与他们天各一方，毫无关联。菁菁拿起洗脸盆去洗漱间，今天人很少。

有点恍惚。又有点说不出的奇怪情绪。

刚才翻出《简爱》往床上一丢，谁知空中飞出一张卡来。幸好其他两人没看见。

是一种冬季飞雪的贺卡，后面，清秀的四行字，一首小诗。

“嫣然而来的天使

你纷乱了我的世界

每一个孤寂的日子

因你而充满希望”

真不知这张卡是他故意放的，还是不小心忘了取出。

那个“天使”是谁？菁菁不由得去想，又忍不住嘲笑，是谁有多重要？他与你有何干？

不用说，BBS上男生便是这个杨君。因为第二天他就传信息过来，“看到书里的贺卡吗？那是写给你的。”计算机系的男生，老实得让人不忍伤害。

菁菁想告诉他，我有男朋友。话到嘴边，菁菁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她是有男朋友宠的女孩吗？

如果说《呼啸山庄》让菁菁过于紧张，那么《简爱》让菁菁非常迷醉。

菁菁不算是灰姑娘，自小村支书父亲百般疼爱，城里孩子有的，她都有，衣服、玩具、食物样样不缺，穿着打扮一点不俗，吃喝用度也毫不俭省。然而她终究来自农村，中学时她找不到归属感。城里的女孩不太看得起她，毕竟那个小城市没有她家的楼，也没有在哪个局工作的父亲。农村的女孩认为她太高傲，也不愿意把她当朋友。她于是整天高高地昂着头，表面很冷傲，内心却孤独不已。

简爱呢，虽然她没有钱，没有地位，没有美貌，但简爱却不孤独，不迷茫，能够在自己的世界里寻找到一种支柱。简爱聪明又博识，那么有思想，敢爱敢恨，积极追求，她在精神上是富有的，她的生活是狂热的。虽然经历了那么多波折，简爱最好还是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而他们两个，彼此又是如此深深相爱。

这是多么理想的人生啊。爱到骨子里，热烈的表白，痛苦的分别，心灵的呼唤，多么丰富，多么精彩！人生若能如此，真的足够了。菁菁很苦恼，守着这份不冷不热的感情，难道就一辈子吗？

杨君在书上花了好多条线，都是简爱和罗切斯特的对话，那是多么让人心跳的热烈表白！难道杨君感触颇深？他失恋过？还是真的爱上了自己？但菁菁绝不会喜欢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