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邓迪安
是个庚戌年的中秋夜。
长安城的城墙边上,驿站旁,战马和槛车前。
墙批是一样的墙批,砌上见高低,都是用青砖彩瓦加上只吃蚕豆的小孩屙出的屎砌成,据史料上说,这些屎料肯定能屹立千年而不倾覆,但是能不能立到今天,有待商榷,总之近些年只能在小日本帝国的博物馆里管窥一二。
战马也着实是汗血宝马,不论是不是最上佳的血统,在那个兵不慌马不乱的年代,八匹战马唯一的作用,是让军士长或有钱的富商巨贾不必像老百姓一样踩高跷出门。
月上柳梢头,人约傍晚后,天气有一丝微凉。
南边洲头的橘熟了,北方的幽云十六州还是一片雾蒙蒙的。
长安城里的时光总是让人留恋,毕竟这里是和拜占庭帝国的君士坦丁堡、新月流域的巴格达齐名的世界三大大都会。
这个时候,巴黎还不叫巴黎,伦敦也不是伦敦,莱茵河畔也没有种植新鲜的啤酒花,人们还住在臭水沟旁,吃喝拉撒全在一条街上。
长安城的人民却已经很解放,这里是当时世界上最文明和放纵的地方,人民和军士都很快活,他们鲜衣怒马,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今日的酒肆较往常更早地开了张,太阳落山后,先是散了场口技,再来了一幕评书,说书人嬉笑怒骂,口沫横飞,戴着面具讽刺当朝天子,差点从几丈高的道具上摔下,听众无不拍手称快。
接下来就轮到号称是西夏或楼兰古城的红衣美人们上场了,她们跳着要掀起你头盖骨般追魂索魄的舞蹈,令到一众信奉以肥为美,作士女多为稼丽丰肥之态的受众大开眼界,月上三杆后,还能有免费畅饮的米酒和阿拉伯水烟可供消受。
私下里,来年进士和秀才的名额在暗中交易,阿訇领着阿拉伯刀客头子问兵士们燧石火枪的出处,每个手指上都着有彩色石头的人大声叫卖着很会干活的黑奴隶,席间偶尔还夹杂着老鸨追打赊账员外的不和谐声音。
这看似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社会图景,隐藏着天朝境内爆发的一次危机。
近年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荔枝肉大火了起来,一些机敏的商人开始将大量囤积好的荔枝嫁接果苗待价而沽,人们对荔枝表现出病态的倾慕与热忱,开始竞相抢购。当时几钱一朵的花根,不到一个月后就升值为五十两白银了,一株稀有高产品种的荔枝竟然达到了与一辆马车、几匹马等值的地步。
为了方便荔枝交易,人们干脆在京杭大运河上开设了固定的交易市场。正如当时一名史官所描述的:“谁都相信荔枝热将永远持续下去,各地的有钱商人都会发出订单,无论什么样的价格都会有人付账。在受到如此恩惠的天朝上国,贫困将会一去不复返。无论是士族、市民、农民,还是工匠、船夫、随从、伙计,甚至是游民乞丐,都加入了荔枝的投机。无论处在哪个阶层,人们都将财产变换成现金,投资于这种果实。”
当人们沉浸在荔枝的狂热中时,一场大崩溃已经近在眼前。由于卖方突然大量抛售,百姓开始陷入恐慌,导致荔枝市场突然崩溃。一夜之间,荔枝苗子的价格一泻千里。虽然长安方面发出紧急声明,认为荔枝价格无理由下跌,劝告所有人停止抛售,并试图以官方指导了结所有交易,但这些努力毫无用处。一个星期后,一石荔枝甚至不如半石西域产的苜蓿的售价。
绝望之中,人们纷纷涌向——酒肆,既然生活如此不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还是把命卖给酒魂罢,毕竟酒水诚不欺我。
长安城的荔枝商业图景颓败后,除了有钱在高档酒肆继续花钱日下的,所有的兵士和士族男子们都花前月下了,除了荔枝事件,仿佛今年一切如往年一样,并没有什么异常,所有人在城郊的马场和草场聚集着,继续赏月写诗,逃避现实。
就在大家谈笑风生之际,城北的天空忽然飘来一大片来自十六州的乌云,遮蔽了皓月,半晌过后,乌云吐了一地月光,仿佛要刺伤人们挡住双目的手掌,一众人等开始发出惊呼声。
原来是月亮开始起了变化,她分明变为一女子,全身隐约赤裸,只以一席黄亮的薄纱蔽体。
月亮一边变化,一边俯身降入凡间,来在了每个男人的身边,围绕着,跳跃着,如梦、如幻、如真,分别满足了每个男人的臆想。
次日正午,日上三竿,女人们拽疼了手臂,哭干了眼泪,喊哑了喉咙,绝望地看着自己眼前这个目光呆滞的男人。
当夜晚再次来临,酒肆和街头开始多了许多传闻,男人们找各种借口迂回到郊外,只为再看一次月亮曼妙的身姿。
夜复一夜,女人们快绝望了。
男人们晚上看月亮,白天则盼晚上,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莫不如是。全国上下,田地荒芜,村庄凋敝,男人们像发了癔症,从此没过过哪怕一天正常的生活。
斯隆是长安籍人士,河东进士斯国安之子,字逸之,谥号周沛公,入野史世家列传。
斯国安原不是仕途上的人,祖上在前朝是巨贾,传到他这一代,虽不比从前,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用仅有的家底分别捐了前朝的粮台和帮办,混了一些政治资本下来。
有一年,中原地区发生饥荒,斯国安刚捐了个河长,就下令冒险用庞大船队通过京杭大运河运送几千吨粮食,立下和平战功,彻底转正成河东父母官。
儿子斯隆学成之后,非常希望继承父亲衣钵,欲考取个别功名,光耀门楣,但无奈连续三次进京赶考都未果,最后一次甚至考了个全乡倒数第三,斯国安觉得教育出这样的儿子,实在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强令家丁把自己绑在玄武大神的铜像上沉入江中,守卫运河,斯隆得知父亲自缢后,终于得了抑郁症。
斯隆郁郁不得志,又思维渐渐偏颇,先是流连于长安各大风花雪月场所,后投身在了抽大烟的行列,终日只靠着底下人进贡的阿拉伯底也伽度日,这种后来被称作鸦片的毒品,经一些阿拉伯商人分陆海两途运来,用以交换当时最好的荔枝苗头;起先,这底也伽并不被当做毒品吸食,而是被当做一味珍贵的药材。
《唐本草》上也说底也伽的功能是主治恶客忤邪气心腹积聚,但后来逐渐被下苦力的船工们改变了用途,后又蔓延至整个斯府,抽着抽着,家族里的产业都搭上了阿拉伯人的贼船,后来索性水烟袋也扔了,仗着皇帝老儿的信任,专做鸦片买卖,但是后来荔枝一垮,家道也随之彻底中落。
斯隆逐步离群索居,抑郁症愈发难以控制,他开始向各种宗教寻求开示——起先信了本土的道教,从抱朴子的书中似乎得到了修仙的秘籍,带了两名书童进山数月炼丹不止,一直炼到丹炉烧得通红,一名书童五内郁结,一名书童爆炸而死才罢休,后又夜夜难眠,先后受过洗礼和抚摸过古兰经,但内心从未得到真正的安宁。
就是这个中秋夜,斯隆好不容易有一个安稳觉,却在梦中隐约听到有人不断唤他名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走出草堂,循声而去,在安宁桥边静谧的河水中看到众人都见过的月亮起舞的倒影。
斯隆俯下身去,发现倒影竟是自己儿时迷恋过的村花灵秋,于是边看边掐自己的脸,发现很痛,原来这不是在梦里。
既然又是一个不眠夜,遂坐在河边赏月罢。
仕途不顺,家道中落,一事无成,斯隆各种思绪涌上心头,不禁落下了男儿热泪。
眼前的月亮多么高洁美丽,又听得远处一群男子高谈阔论,吟诗作对,觥筹交错间,有碳火噼啪的声响。他擦干泪水,整夜抬头望月,若有所思,忽而灵机一动,似得到了某种开示,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立马像野狗一样冲回草堂。
据说后来斯隆创立了拜月神教,教众遍及唐境各处,高丽、百济、新罗和琉球群岛也出现了信奉者,鼎盛时期,拜月神邸在全国境内竟修有万余处,仅次于藏传佛塔。(接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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