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影片信息:《天浴》,导演:陈冲,编剧:严歌苓、陈冲,主演:李小璐、洛桑群培,中国,1998年)
老金读懂了文秀看着自己的眼神。这是文秀留给世间最后的一抹纯净。面对老金手里黑洞洞的枪口,文秀就像往日里那般从老金捧在手上的破镜子里端详着一个仍然美丽的女孩。这个女孩仔细地挽着麻花辫,扎着橡皮筋。一方艳红的丝巾端正地系在她的脖颈,点缀出雪地里难得一见的喜色。她神情间毫无悲戚,因为她背靠群山,那一片山岭在光影的摩挲下幻化成她朝思暮想的“成都人民南路”。文秀就是从那里来的,来到这片草原,只为响应一个“到农村去,到边疆去”的号召。
政治号召对文秀这么一个正当花季之年的青春少女来说过于僵板,这让不谙世事的她难以掩饰的表露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特有的天真和单纯并未因特殊年代的生活气候而受到半分压抑。即将离城的文秀,躺在家里自己那张舒适的床上,把玩着爱慕自己的男同学所送的万花筒,此时,生活在她眼里,多彩而绚烂。她未曾看见父母脸上的愁容,未曾感受到离家的前夜笼罩在这间斗室里的阴郁。母亲陪伴着正在给文秀赶制贴身小衣的父亲,在当裁缝的父亲的巧手下,文秀的贴身小衣做得精致而漂亮。这凝聚了父母的慈爱和盼归的小衣,在不远的将来会化作恶魔肆虐的玩物,随同美丽一同蒙尘在遥远的天边。
天边下的草原同知青们插队的其它地方一样,有着质朴、纯美的自然景观,它滋养了来农场一年的文秀未脱天性中的纯真。这份纯真是蓝天下文秀银铃般的笑声所映照出的属于女孩子特有的心绪,它无忧无虑,又青春可人。然而,自然虽美,人心实恶。影片的转折就在对恶的展现中写下了开篇的一个隐笔。文秀看电影时被人暗中摸了一把,知青们齐心合力同农场的职工大吵了一场。这场争吵最终不了了之,可它成了一个厄运开始的暗示。厄运的暗示在其后寻找失踪的陈莉的情节里更进一步突显出世间的险恶。无数晃动的手电筒,一声高过一声的对陈莉的呼喊,穿过虬枝盘曲的树林,最终定格在文秀记忆里的一幕,就是一块轻扬的丝巾。它垂挂在紧挨沼泽的一根树枝上,沼泽,则以自身的污黑对应这微小的艳丽。
文秀后来对老金讲起过她自己认为的关于陈莉的去向。这个故事尽管听来伤感,却是文秀愿意相信的事实。因为,在文秀的故事里,陈莉毕竟活着。这个“活着”的陈莉触动了文秀对回家的思量。在此之前,文秀被场部指派给老金学习牧马已有六个月了。六个月,是场部给文秀的学习期限,到期就派人来接她回去。无情的现实证明,场部的承诺只是一纸空文,被遗忘了的文秀跟着老金在草原上继续过着牧人迁移不定的生活。
老金,因为年轻时和人打架,伤了下体,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他从此变得沉默。沉默中,他啥都明白,只是不愿理会。不愿理会并不表示他缺少洞彻一切的眼力。这份眼力赋予老金旁观者的位置,得以窥破更多世上原本就不甚复杂而隐秘的众生之本性。这里的众生,由影片里那些前来老金的帐篷骚扰文秀的男人们组成了一个施加恶行的大军。他们面目模糊而丑陋,却无一不拥有一个有用的头衔。供销员、拖拉机手……构成了那个年代基层农村最为典型的“食利者阶层”。他们头衔不高,却以能帮助文秀回城成为这个天真的女孩眼里的关键人物。可他们哪里有这等关键的本事呢。老金明白一切,这从他不认识把文秀诱哄的团团转的自称供销员的男人就足以说明了这一点。这个男人认识老金,不过是老金下体受伤作为一则闲话传遍了草原的结果。
闲话带来的结果让老金在草原上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骚扰文秀的男人们随意进出老金的帐篷,当着老金的面凌辱文秀,这就让影片传递出了弱小者受尽欺凌的丧失为人资格的深刻内涵。
被欺凌的弱小在彼此的懂得中互相扶持出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情感。老金从文秀回城的努力中看见了一个女孩子对家的眷恋,家,也就成了弱小者共同的渴念。只是这样的渴念在文秀那里还有一个归处可资凭依和珍视,老金却只有一顶破旧的帐篷勉强赖以栖身。
文秀回城的努力终归变成一场幻梦。梦碎之后的女孩带着一身的污秽给了老金一个最真挚的吻。吻中,有最热烈的述说,蓝天下,一个曾经干净的自己。那个自己,正躺在一方注满了水的泥坑里。这是老金给文秀挖的浴池,盛满了洁净的水,水中的文秀,安详而平和。
枪声响起的那一刻,老金读懂了文秀看着自己的眼神。这双眼神坚定、决绝,写满对老金的鼓励,人间再无丝毫留恋。老金毫不犹豫的扣响了扳机,一个娇弱的身躯倒在了草原,一尊美丽的雕像立在了人心深处。它难以对人心深处的恶鞭挞和批判,它就在一个角落矗立着,俯视着不愿受它怜悯的众生。
(全文完。作于2022年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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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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