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文学院对莫言的颁奖词,用了hallucinatory realism(魔幻般的现实主义)。说真的,当我看到这个为莫言专门量身定制的专用术语,还真是对瑞典文学院的那帮不懂中文的老头子刮目相看,因为我认为这是对莫言所有作品非常准确精当的概括。他们懂莫言,他们真的读懂了莫言。他们把大奖颁给了莫言,不是玩弄政治,不是心血来潮。
反而在国内,对莫言一直争议不断。有人说他五毛,有人说他是御用文人,有人说他是公知汉奸,有人说他天才无敌,有人说他庸俗粗糙,格调不高。这些说法都只是摸到了莫言一点表相的皮毛。莫言是个非常复杂的存在,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标签可以贴死的。莫言对于这些说法其实也很无奈:
大多数所谓的文学思潮,与用自己的作品代表着这思潮的作家没有什么关系。小说是作家创作的,思潮是批评家发明的。批评家发明思潮的过程就是编织袋子的过程。他们手里提着贴有各种标签的思潮袋子,把符合自己需要的作家或是作品装进去,根本不征求作家的意见,这叫做`装你没商量'我经常给装进不同评论家的贴着不同标签的袋子里。有现实主义的袋子,有浪漫主义的袋子,有新感觉主义的袋子,有魔幻现实主义的袋子。有的袋子里气味美好,待在里边感到很舒服,有的袋子里气味龌龊,待在里边很不舒服。”
“其实事情真的没有那么复杂和深刻,我想起了一个诗人的话:蚕吐丝时没想到会吐出一条丝绸之路”
比如那些认为莫言是官方传声筒和御用文人的,我很怀疑他们是否真的看过莫言的作品。很多人对莫言的理解局限于一部《红高粱》,还是张艺谋版的。莫言哪一部不是充满了对历史的反思,对现实的尖锐批判?从60年代的饥荒,乡村政治的暴力,计划生育的非人性,当下的浮躁和贪腐,他哪一部作品走的是歌功颂德的路子?
莫言获奖当之无愧,他的作品生气贯注,血色淋漓,质感强烈。他的语言色彩斑斓,恣肆汪洋,如野草般旺盛生长。他也是难得的故事高手,大有传统说书人的风采。有人批评他不够精致收敛,但莫言一直在进行文体和结构的探索,比如《酒国》和《蛙》。说他是世界级的作家毫无问题。莫言是伟大的80年代中国文艺复兴时代闪亮的作家群星中的一员。他的创作,一直坚持着从那个时代觉醒的人道意识,民间立场,悲天悯人的情怀。莫言的得奖,也是文革后重生的中国文学的光荣。
莫言的缺点当然也是一目了然的:他的作品如野草般疯长,他的语言过于沉溺于狂欢化的放纵,不够精致与收敛,他的发挥时好时坏,有时也会写出《红树林》这样的烂作。莫言自己也很认可。但是对莫言最可笑的批评是他“迎合”,“主流”,“主题先行”。要知道,比莫言更具有丰富鲜活意象和独特生命体验的中国作家,基本上没有了。 如果硬要说的话,不妨畅想比莫言早生三年的王小波,当若活到今日,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莫言能得诺奖,首先是他的实力使然。但光有实力还不行。国内还有几个我认为是莫言同级的作家,一点也不比莫言差,但我几乎可以断言他们命中注定永远也得不了诺奖,比如刘震云。在读《一句顶一万句》的时候,那种沉闷压抑的孤独感裹挟着沟通倾诉的欲望而来。他真的写出了中国式的百年孤独。
其次,莫言的作品易为国际接受也是重要原因。原乡,暴力,野性这些莫言作品的常见元素都是国际通用的语汇。莫言的作品既符合外国人对中国的异国情调的想象,又有普世的人道关怀,有奇异瑰丽的故事,复杂多变的叙事,很黄很暴力,题材和艺术都与国际口味非常接轨。
莫言的作品我并未全数拜读,但幸运的是我大致按照时间线读过一轮。这是一条连续而又变化的轨迹。
先来看看“现实”,莫言的作品中充满了鲜血淋漓的现实。比如,1986年,山东苍山县农民收获了大约一亿公斤蒜苔。县政府各机关都想利用权力捞好处。苛捐杂税抬高了蒜苔收购成本,客户被迫离开苍山,大量蒜苔烂掉,当地农民围攻冲击县政府,将政府办公大楼砸烂烧光。莫言据此写出《天堂蒜苔之歌》。这是莫言早期最激动人心的作品之一,主题也很鲜明:就是维权。这里面的事件是不是像今天的预演?所以优秀的作家,总是能提前捕捉时代的脉搏。事实上,如此尖锐直面现实的小说,那时和现在,都极罕见。
再比如《酒国》,这部小说创作于1989年,发表于1993年,是莫言相当才华横溢的作品。主题很鲜明:官场腐败。在那年代,反腐小说还没有出现吧?这是不是超前?事实上,该作的意义更超越了反腐。
还记得2013年黄浦江上神秘飘来的成千上万死猪吗?其实莫言在2006年的《生死疲劳》中就预言到了:“就是这样,染病的猪大部分还是死了,煊赫一时的杏园猪场土崩瓦解。死猪的尸体堆积如山,无法焚烧,只好挖坑埋掉。坑也无法挖深,半米就出水。无计可施的人们,在兽医们走后,便趁着夜色,用平板车,将那些死猪,拉到河堤,倾倒到滚滚的河水中。死猪们顺流而下,不知所终。”
2015年,历经千辛万难,中国终于中止了改变了多少家庭命运的一胎制。然而,早在2009年,莫言就在《蛙》中就以计划生育为题材,写尽了这段历史的残酷,写尽了中国人对生命权利饱含血泪的追求。除了他,谁还有这样的胆量和笔力?
再说“魔幻”。如果仅仅是勇敢地反映现实,莫言也就止步于他的前辈鲁迅、茅盾、老舍这些传统的大师。但是莫言在艺术上比他们走得更远,就是突破了现实的羁绊,飞进了一个更为宽广瑰丽的文学天空。
使莫言一举成名,成为他作品的标志性特质的,是灿烂辉煌的感觉世界。在莫言的感觉世界中,色彩与画面是极为重要的元素。莫言谈到自己的作品与绘画的关系时,特别推崇梵高,这为我们探索他的视觉构成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在这里,莫言提到了梵高绘画中强烈的色彩感,艺术的变形,画面与情绪的关系,这些在他的小说中都有突出的呈现。尤其是他在1990年代以前的作品,包含大量单纯鲜明的色彩对比,画面激情而夸张,充满张力与动感。像《枯河》里的这段文字,简直可以视为文学版的梵高画:
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村子里弥漫的烟雾愈加浓重,并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那种凄艳的红色。这时太阳刚刚落下,地平线上还留着一大道长长的紫云。
这是一种超现实的风景。许多读者、研究者和翻译家为莫言的作品所吸引,到高密东北乡去看他小说中描写过的那些东西,结果全都大失所望,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荒凉的平原,和平原上的一些毫无特色的村子。真实的高密东北乡没有山、沙漠、沼泽、森林、湖泊、狮子、老虎……这些都是莫言给它编造出来的。他的家乡也没有辉煌浓郁的色调,所有的浓油重彩,都是主观性的再造,或者说是一种补偿。
从形式的这种补偿原则,我们也就开始进入莫言作品精神的核心:悲悯与救赎。感觉的放大恰恰对应于,或者说诞生于,现实的匮乏,并且成为后者的救赎。无尽的苦难,不绝的饥荒,极度的贫困,乡村政治的残酷,历史的断裂与循环……这些反过来成为想象的诞生地和强化物。例如,莫言的许多作品都涉及到饥饿,他自己也多次谈到童年的饥饿体验对他想象力的催化作用。在《丰乳肥臀》中,上官金童的饥饿记忆是这样的:“我的眼前,只有两只宝葫芦一样饱满油滑、小鸽子一样活泼丰满、瓷花瓶一样润泽光洁的乳房。她们芬芳,她们美丽,她们自动地喷射着淡蓝色的甜蜜浆汁,灌满了我的肚腹,并把我的全身都浸泡起来。我搂抱着乳房,在乳汁里游泳……头上,是几百万、几千亿、几亿兆颗飞快旋转着的星斗。”这种精神分裂式的想象,与梵高的画有着同样的救赎性的乌托邦动力,但是其背后的历史意识形态,却截然不同。
莫言的作品充满各种超现实的元素,想象如天马行空,奔放不羁,无拘无束。这不是偶然的,可以视为对历史和现实的重新编码,以获得新的视域与可能性。这是一种对坚硬的现实与日渐苍白的现实主义的补偿和救赎:世界各处的作家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种重新注入活力的方法:把现实“魔幻化”,把平常的事物拔高、疏异和升级到象征的高度。
以《生死疲劳》为例,这是一部是具有强烈中国特色的魔幻小说。其中的叙事者一次次地死而复生,变身为牛、驴、猪、狗、猴、人,上天入地,穿越时空,讲述中国农村翻天覆地的巨变。佛教的轮回,民间的想象,加上现实的复杂循环,使这个千年婴儿成为具有强烈象征意味的不死怪胎,中国文学中前所未有的奇观。
当1980年代的中国作家从传统现实主义走向神话与超现实的时候,他们是文化领域先知水暖的鸭子。但是由于某些原因,这种先锋性的姿态与实验到了1990年代基本流失了。反讽的是,到了新世纪,这个超现实的走向又重新复活,而这次是由奇幻文学、科幻文学和网络文学这些传统眼中的“俗”文学来承担了。但是在“雅”和“俗”之间,在新旧世纪之间,也还有少数“严肃”作家坚持不懈地游走于现实与超现实之间,成为两者贯通的桥梁。莫言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员。莫言当然是一个对艺术的媒体性有着自觉意识的作家。他深知文学在与其他媒体艺术竞争时的优势与缺陷,明白应该怎样才能养长避短,并把媒体性与历史民间进行深度的整合。改变并增强人们对现实感知,使之进入既虚拟又现实的情境,把生命中的痛苦升华为艺术,这也是另一种对莫言作品的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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