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好
开封的生意人比官老爷开张早,御街左近的铺子大多数初五便就开张营业,只是伙计们往往过了十五才开工,须得辛苦东家自行操持。这人手不足,流水也就有限,好在多数东家也不图这十日的银钱,还有的赔钱赚吆喝,为的是吸引主顾,以便在灯会前后赚的痛快。
过了灯会,生意往往会趋于平稳,只是今年生意好得出奇,往日里不太有人惠顾的夷茶铺子也多了许多尝鲜的主顾。街里中的老人都说,这是宣庙时才有的市面,旁人也无从质疑。还有无聊的士子撰文考据,指认这夷茶确是在宣庙时才传入汴京的,初时只有大食人光顾,普通人家并不知晓。《潜园食单》的作者简元菘在书札中则称这种味苦醒脑的饮料为苦茶。
士人之间并不推崇苦茶,十字庙也好,清真寺也好,他们推崇这种饮料也只在信徒之间传播,并不能影响百姓。到了大观年间[1],北朝覆灭,南逃的契丹与渤海贵族带来了财货人口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生活方式,比如饮苦茶。
北朝从饮汉茶转而饮苦茶,也是其亡国之征,其时国力已疲,辽主便推崇廉价的苦茶以取代昂贵的汉茶。但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而已,初时的确节约国用,但北朝贵人并不耐苦,旋即用糖量大增,国用反而更加拮据。
北朝贵人南逃后,寓居京畿与京东路,其中也有博学雅好的名士,与士林间交流日增,才将苦茶传播开来,只是有鉴于辽亡之征,朝野名士都反对推广苦茶,反而推崇汉茶名品,江宁茶一日三高的故事早已广为流传。两相比对之下,苦茶便被指认为夷茶,受到士林排挤。
富家子弟与猎奇之人倒不在意什么亡国之征,他们对夷茶的喜爱只是因为其稀奇。夷茶价钱又公道,于是百姓间也颇有人尝鲜。富家子弟与猎奇之人于北朝贵人那里传来的方子也多有改进,原本北朝人饮夷茶,便只加糖,无非有钱多加,缺钱少加。于本朝富家子弟而言,实在太过简陋,因此不断推陈出新,有加奶的,有加盐的,还有加醋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这种趋向极限的饮食探索,并不被大众接受,普通百姓饮夷茶只有一个原因,便宜。因此二者便很难相见交流,前者自有同好聚会的场所,或者园子,或者馆子,后者则只能去御街或者清真寺前的小铺面里站着喝一杯就走。
开封府西城的建章院,便在内城梁门外几十步,临着牛行街与瓦市子,本是一处僧尼修行地,宣庙时干涉国法,便被夺牒充公,大观间赐给了来投的北朝贵人耶律崇赵。如今三易其手,主家换成了陕西河中府的富商李仲禄,用来给游学京师的宝贝儿子居住。李仲禄经营盐州青白盐池,财力雄厚,其子李开来便算是京师中少有的奢遮少年,使钱似流水,朋聚如行云,白水潭、国子监、西林三大学院颇有不少人为其揄扬声名,只是其志不在学术,否则少不得一份同教授的聘书在手。
如今京师中喜好夷茶之人,多以李开来为首,这处建章院便成了他们聚会饮谈的所在,去岁聚会时,曾有人提议改掉建章院的名字,嫌弃不够标新立异,李开来当场应下,说是来年与开封府报备后便改。
朋友们自然喜不自胜,顺势定下新的名字,便叫做创新馆。创新一词,语出《南史·后妃传》,本意是创立,朋友们则引申为首先、第一。李开来才学平平,下了科场最多同进士,状元什么的只能是于青楼勾栏里找补,这创新馆的名字便很合他的心思。状元,也不过是第一么。
正月二十,正是李开来与朋友们约定聚会的日子,车马粼粼,宾客如织,不到申正时刻,创新馆里已经到了十之八九,李开来作为主人,仍在前院接待朋友:申正以后才来的宾客,自然是值得他亲自接待的好朋友。
一辆公共马车停在牛行街道右,车上下来几个年轻人,其中两人直奔创新馆。
“伯振、子良,舟车劳顿,足见盛情,快请,快请。”李开来听到小厮提醒,连忙上前应酬。
三人一番寒暄便一同入院中,李开来寻机告罪,又返回前院。
两名年轻人到了西院,便有故旧来寒暄。
“伯振贤弟,远来辛苦。怎地今日才到,广州会馆昨日还没有你的消息。”一个头戴平角幞头、身着锦袍的胖青年问道。
“有劳中涵兄挂念,广州有事耽搁,启程晚了几天。不过错有错着,于登淄道上正好遇到子良,相伴一路,不经意间便到了京师,谈不上辛苦。”楚茂举答道。
“子良确是良友,想必你们学术又有精进。我就不献丑了。”蒋从哲笑道,“途中可有趣闻?”
伯振与子良对视一眼,没有作声。蒋从哲本是随口一问,二人的迟疑反倒让他重视起来。憨厚的笑容充满亲和力,蒋从哲拉着楚茂举的手说道:“你们舟车劳顿,且随我去稍息,今日同好相聚,直至酉末才开席,总不合饿着等。”
三人一行转到斜跨院,蒋从哲向两个小厮吩咐:“取些糕点来,还有三杯夷茶。伯振、子良,你们选大食豆还是东洲豆?”
“便选大食豆吧。”楚茂举拿了主意,薛明仁也点头同意。
“正合我意。”蒋从哲欢喜道,“夷茶诸种,大食豆最正宗,所谓正本清源,我们读书人自然要分的清明。”
他随即吩咐小厮去干办。三人自寻一屋落座,谈些京师怪谈趣闻。待小厮上了夷茶、糕点退下,三人才说起正题。
“伯振刚才欲言又止,可是有什么隐情?”蒋从哲放下茶杯,不断往里加糖。
“嗯。这次在广州因为船行停船而耽搁时日。”楚茂举喝了口夷茶,“家人打听的消息是岐国长安侯世子狄文泰用兵昆仑洲,大量远洋船被雇佣。”
“昆仑洲?”蒋从哲手中的糖匙顿住,“那不是邺国的地方吗?”
“还有周国。”薛明仁说完又往夷茶里加了些醋。
“嗯。自来海商传说,昆仑洲便是周邺两国瓜分,麻逸及苏岛诸国皆不得分羹。今次狄文泰用兵,广人颇为意外。有大食人传告家叔,说是与岐国交兵的乃是天方大食,也即《西洲事略》中提过的赫宰麦国。”
“这天方大食不是在绿衣大食与黑衣大食之间么?如何与岐国交兵?”蒋从哲于海外事并不精通,心中疑惑便即问了出来。
“这赫宰麦国传说立国五百余年,早前臣服于绿衣大食,萨王之后独建一国。其托萨王之名,在昆仑洲掠人夺地,威名不小。周、邺先后助兵,土人才抵得住。周国扼其北,邺国阻其南。后来其与党项争锋,胜少败多,国势日微,昆仑洲便由着周、邺瓜分,往来贸易也做不得主。”
“这狄文泰是去捏软柿子。”蒋从哲放下茶杯笑道。
“倒也未必。”楚茂举又往夷茶中加了些盐,“周、邺两国若说对天方大食的昆仑洲之地没有觊觎之心,等同梦呓,只是彼此忌惮。如今狄文泰用兵,却是火中取栗。金洲同盟三百年,来之不易,一朝有变,只恐南海不得太平。不知后人如何评说。”
“今年秋闱,我等自然要下场的。”蒋从哲已经明白二人的意思,“这消息瞒不了多久,那时策一场,怕是很有些干系。”
“从哲兄高见,我等不及。”薛明仁恭维道,楚茂举点了点头。
“过誉,过誉。”蒋从哲谦退两句,“这文章若是秋闱再做,不过泯然众人,二位也就白辛苦。我看最好是先声夺人。”
“正是。惟今难处有二,一则不知道周邺形势,二则不知诸相公取舍。”楚茂举说道。
“何以谈‘取舍’二字?”蒋从哲问道。
“某自莱州入东牟郡[2],遇得辽右商贾,他全家迁来避祸。说是辽右旧贵人自高丽回返,招兵买马,眼看要起兵戈。”薛明仁娓娓道来。
蒋从哲听他说的详细,连那商人女儿的闺名也知晓,便信了八九分。待薛明仁讲完,他便点点头说道:“伯振所言极是。诸相公事务繁多,如今南北各有事,我等当先知其心意。”
楚、薛二人对视一眼,便不再说话,静待下文。
蒋从哲端着茶杯思量一番,郑重的说:“伯振、子良,你们放心,我这就安排。二三日间必有消息。”
楚茂举并无异议,只是说道:“有劳中涵兄。”
薛明仁笑道:“蒋兄肯应承,则事无不成。京东一路往来京师者甚多,楚兄的消息更加紧要。”
“好你个薛子良,我怕你饿着备来糕点,你倒催着我快走。”蒋从哲听话知音,笑骂一句便起身离座,“不过你讲的正经,我这就去办。这创新馆房屋不少,李财东不是吝啬之辈,你们且在此住一晚,我明日来寻你们。”
“罚酒罚吃皆随意,小生恭送蒋公子。”薛明仁胡闹惯了,对蒋从哲的笑骂不以为意。
“辛苦中涵兄。”楚茂举行礼如常,目送蒋从哲出屋离院。
“这一宝押啦。”薛明仁回转屋内,便斜靠在交椅上,将一枚枣泥菱花糕抛入嘴中,摇头晃脑的说道。
“蒋兄风评不错,总归不会失望。”楚茂举没用吃糕点,而是端起了茶杯。
“京师风评么,只能姑妄听之。桑药罐的风评也很好啊。他的为人,你我还不清楚吗?”薛明仁又吃了一块糕点,拍了拍手上的糕屑说道,“蒋兄风评如何与你我何干。他有个尚书右丞的好舅舅罢了,否则这好事能落他头上?”
“德才兼备。德才兼备才能青云直上。”楚茂举并不赞同薛明仁的话。
“不与你争闲气,你称心就好。”薛明仁摇摇头说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纪右辖是陶吴公一脉,今秋若是史陕公一脉主考,只怕有些嫌碍。”
“你我这等微末士子,若能被吴、陕二公记住,也不枉科场里白走一遭。”楚茂举不以为意的说道。
“这道理不错,方才还见到纪右辖的妻舅张君宝去董太师巷,想是拜会骆寿阳的。我们微末之辈,学烧两头香却是不自量力。”薛明仁自嘲的说道。
“各有缘法,静候佳音就是。”楚茂举不再多说,仔细用了糕点便就歇在近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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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观,宋宪宗第一个年号。自西元1271年7月至1305年10月,共约34年。
[2]即登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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