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昆山路上的那家中文报社,发行《申江日报》。第二天,上海滩所有报纸都发了昆山路株三会社遭不明暴徒冲击的新闻,《申江日报》因刊登照片而热卖。刊登的那张照片真是阿大飞上株三会社二楼,贴着墙根如壁虎爬行之照。因取景是在对马路,所以拍的是背影。那白色的长衫,见过阿大的人,都认得出。
所有的报纸,师爷叫人都买来了,摆在阿大的书桌上。那份《申江日报》放了头条,配上照片,十分醒目。阿大一份一份地读,十分耐心。师爷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吸着烟斗,脸上一会儿阴一会儿阳。阿大读完后,再重新读《申江日报》。大标题是黑体粗字:“阿大”显中国功夫飞檐走壁。小标题是仿宋体:黑帮火并成就草头英雄。阿大轻拍这份报纸,说道:“师爷,想办法约这个记者,叫程宣友的,请到状元楼,我想见他一面。”
“好的,明天还是后天?”师爷看阿大的眼光已经彻底变了,开始用仰视的目光。
“越快越好。”
师爷起身。海子从外进来报告,说那二个东北兵樊高城和钱江都在大堂候着呢。阿大说,请他们上来,就这儿。
樊高城和钱江俩人都换上没有补丁的衣服,还理了发,显得精神饱满。依旧两声军人的立正:“阿大早!”
“是不是发洋财了,都换行头了?”阿大用上海话讲,发现他俩瞪大眼睁小眼的,马上用普通话说,“跑了哪家旧货店?这衣服还很配你俩的。”
俩人互视对笑。樊高城说:“昨晚我们每人发到五块银元,这是我们这批人到上海后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咚咚响的大头!”
钱江说:“在东北时就听说,上海马路上拾得到袁大头的,到了上海一个铜板也没有拾到,全靠阿大司令四海!”
“以后每月还会给你们发工资,让你们在上海安家落户!”阿大说道,“不过,现在你们要替我办一件事,海子也听着,这间房子是我的书房,我一年四季二十四小时,多数在这里,这房间风水很好,主要还是我喜欢,懂吗?你们过来,”阿大来到窗边,指着外面继续说,“对马路这排房子,与我房间的两扇窗户对着,我要的是,能看见我窗户的房子,都替会馆买下来,如买不下来的话,租下来也行,能懂我的意思吗?”
“懂的懂的,”樊高城抢着说,“我建议,最边上两间,最好再搭高一层,我看了,这一排房子,都是两层高,如果有三层高,就是制高点,抢住这两个制高点,整条街,全控制,会馆的安全绝对有保证。”
“不错,当兵打仗,就是学问,海子以后多多向他们学习,”阿大赞道。
樊高城听到夸扬,脸上发光,又说:“我还有一个建议,我们刚才进来时,发现会馆铁门太单薄,结实一点的汽车就可以撞开,而且门卫是一个老头子,问讯也不严格。这日本人的军事意识非常强,我们本部的防范措施必须军事化!”
阿大点点头,“这本是阿二头的事,他现在养伤需要一段时间,这样,海子你先负责起来,高城配合。”阿大目光转向钱江,“唉,钱江,你是神枪手,介绍介绍。”
樊高城又抢着说:“他家是猎户,别看他腿短,跑起来不比岭羊慢;可惜,关东军进驻我们军营,我们听上级的命令,都交械;他那根长枪没带出来,要不,鸟的蛋,早把那个土屋鳖给暗做掉!”
“听说有一种人,叫狙击手的。”阿大说。
“有!那种枪最好是德国造,枪上面有一个瞄准器,可以做到百发百中。狙击手必须具备耐心,为了一个狙击目标可以伏蜇几天几夜,这个钱江内行,他们打黑熊瞎子时,在雪地里可以一动不动伏他个几天几夜的。”樊高城答道。
“海子,这个交给你了,想办法,去买一枝,最好的狙击枪!”阿大瞧一眼钱江,然而大声喊道:“钱江!”
“到!阿大司令!”钱江一个立正行礼。
“钱江,从今天起,你就当我的狙击手,只听命于我!”阿大说道。
“是!阿大司令!”钱江眼眸发亮,全身亢奋。
二
阿福奉阿大之命,晚上去高田一郎家拜访。
高田的家是典型日本式住房,上了楼梯后,推开排门,是会客室,右通厨房和浴室,左通卧室。会客室摆设非常简单,中间一张方桌,下面有炭盆,冬天腿伸进去,暖洋洋的;排门对面是一排暗橱。因是热天,地板上铺着精制的日式草席。
阿福席地而坐,一只大肚子顶到桌边。他呷着日产的大麦若叶绿茶,一脸的苦相。下午,他只身搬到木器厂的单身宿舍,从身价千金一日之间沦为身无分文的瘪三。大老婆和二老婆,都搬到娘家去住了,孩子也跟着去了;淡水路的小老婆被逐出门后,无家可归,最为可怜。阿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不管小老婆死活,反正也没有替他生个一男半女的。不过,他还是感激阿大,让他一半家产安全转移了,几个孩子上学读书的钱是足够花的,将来不知有没有翻身日子?但现在他必须装穷相苦相。
阿福记得,阿大吩咐他来高田家时,还加了一句,让他差点流出眼泪,阿大讲:“昨天夜里,三叔和阿二头,都没有见到高田,高田也没有与会馆任何人再接触过,包括师爷;今晚你去见高田,该理清的事情,你自己心中有数,我不多讲了。”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阿大让他见高田,而不是师爷,就是让他与高田来通一口径的;昨夜他是急病乱投医,咬住高田,想拖师爷一起下水,目的还是想给他时间,好转移财产。一旦查出来是乱咬,按规矩又是重罪:永久逐出会馆。
眼前的高田,阿福与他接触很少,只知道他这个日本人喜欢中国唐诗宋词,参加过唐诗宋词的日文书本出版翻译。他妹子嫁给师爷当媳妇,结婚那天,看见高田喝得醉酗酗的,高声朗读李白的诗: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阿福轻轻念道,为了见高田,他特地用心背出这段诗,想引得高田好感。
高田打量着阿福,眯着眼睛问:“来一杯清酒?”
阿福惭愧,出来时想到过日本清酒,带二瓶来,也算见面礼。可怜口袋空空如也。还是海子识相,在会馆门口递给他二盒礼物,一盒是苏州松糕,一盒是无锡肉骨头。看见海子一口一声五叔,脸上尽是殷勤,没有丝毫投井下石看人轻的目光,阿福激动得眼泪奔出,喊了一声:“世侄啊,宁波人的种!”
阿福拿出松糕和肉骨头,铺在桌上,三杯清酒下肚,可能是一天没有进食,也可能是清酒后劲特足,眼前晃出几个高田。他借着酒胆,对高田就是跪着三个响头,眼泪鼻涕和着上海话,把昨晚在会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个清楚。
高田总算明白了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看着阿福当着他这个日本人如此不惜出丑,便相信阿福的话全是真的。眼下,更多的麻烦在后面,他也明白,阿大让阿福来拜访,肯定想知道更多的情报。他把从日本带来的唯一亲人美子嫁给师爷的儿子,肯定也不愿宁波会馆遭殃吃上官司。
高田用半生不熟的上海话夹着普通话讲清了三点。
首先土屋打了败仗,黑龙会处罚会相当严的,据说土屋至今说话还成问题,他们知道遇上高手了,可能很快会重新派人来掌舵,如何报复现在还谈不出。其次,关在虹口警署的东北人,是中国人的好汉,所有罪都认下了,但是受了重伤的浪人咬定是爷头党的人,抓到老三和大阿哥的公子时,发现了老三带着斧头,他们带到株三会社后进行拷打,但是老三和公子没有承认,也算是好汉;本来可以让重伤的浪人来相认的,现在老三和公子被你们救了,就没有了被告。第三,如果一直没有抓到被告,法庭最终就会把东北人当被告判罪,绞刑是逃不掉的,法官倾向哪一边是非常重要的,包括判几个绞刑;验尸工作今天已经开始了,估计需要几天,验尸报告也重要,警署的验尸官是一个中国人。
阿福用力在记,他听出高田话中之音:一是阿大和会馆今后肯定会有麻烦,日本人会寻机报仇;二是老三和阿二头得一直躲过这场判决,如被抓到弄不好就是绞刑;三是法官和验尸官必须事先去买通。
“老三和阿二头是如何被抓的?”这是阿大叮嘱阿福要当面问清楚的。
“这是弄堂内日本侨民发现的,他打电话给了我们社区的和尚,和尚与株三会社亲,所以打电话给了会社,会社派人带了枪来抓的。”
阿福听着,渐渐觉得眼前这个高田不像是日本人,知道高田近四十岁的男人,一直单吊,好说也是堂堂一个公共租界巡长,就想起了老家的堂妹,姑妈一直托他在上海帮堂妹找一家好人家,外国人也不嫌。如果把这门亲事擢合,说不定今后凭着与高田的关系,让自己鲤鱼翻身。
阿福一想这事,觉得来了食欲,一大整天,一股恶气把胃里堵得慌。他抓起肉骨头,一边啃一边说,“我宁波家乡有个堂妹,好几年没见,去年回老家,发现堂妹十八岁了,嗨,那个水灵灵的,赛比西施,气得我,我太早讨老婆了!否则我就……”阿福瞟了一眼高田,高田没反应,看来他对漂亮并不在意,“我这个堂妹啊,她不是大眼睛高鼻梁的那种,是典型的江南小女子,单凤眼,尖鼻子,小嘴巴,嗨唷,还有一对三寸金莲!懂吗?小脚!”高田搔了下头皮,阿福瞄出来了,“唱了一口宁波滩簧,庵堂相会,糯是糯来柔又柔,香是香来花又花,那春天露出半根玉指,就像白葱水藕,老远闻来,淡淡的檀香,悠悠的荷馨。”
高田独斟三杯,身子晃了一下。
阿福醉兴也越来越重,眼睛半眯半睁,瞎编胡诌更来了劲,“提亲说谋,十里八乡,踏破门坎,说是当年的江南明花,也就如此,我对她说啊,嫁到上海来,上海中国最大,十里花花世界,南京路,八棣头,宁波人多来些;我有一个日本朋友,大大的好,他的阿妹嫁给宁波男人,阿拉宁波妹子也嫁给他,他是日本朋友,对吗?还有还有,高田大郎,唐朝有写西施的诗吗?你说,你说。”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高田说,这诗是罗隐写的,翻成日文也是他翻的。高田一读唐诗,酒意全消失了。
“高田君,你一个月的薪水多少啊?啊十八先令?这先令就一块袁大头?好啊,讨二个老婆小日子过得还是蛮滋润的!”
“你醉了!醉了!”高田表情变了,“回家了,你回家了!”
“没醉,亲家,没醉,刚刚开始。”
跨出高田家排门时,阿福趁着酒兴,凑着高田的耳边叮嘱:“黑金的事情,你说,你说是我帮,帮你的;不对,不对,是你帮我的,帮我的;拜托,拜托,啥人叫阿拉是亲家,亲家!”
三
沪东宁波状元楼座落在平凉路上,是八棣头最大的饭庄了,招牌菜“咸菜大汤黄鱼”是吃客必点之菜,一是他们特制的雪里红咸菜,二是从宁波沈家门专船当天运来的新鲜大黄鱼,条条二斤以上。火头刀功佐料点姜,大厨独勺,非他莫属。今年黄鱼小年,要吃二斤以上的大黄鱼,只得来状元楼,所以天天满桌,顿顿酒香。
师爷是今天下午五点钟来订包厢的,包厢三天前已经订满,听说是宁波会馆阿大要来,老板周叔马上亲自接电话,满口答应。别的客人,凭他的油嘴立马可以编上成百条理由,唯独宁波会馆,得罪不起,整个上海滩的黄鱼带鱼供应,全部被会馆垄断,又是阿大亲自光顾,拍马屁还来不及,还敢回拒?
《幽兰阁》,也是师爷指名的包厢。原来是杨树浦发电厂的买办为他千金办生日订的,一个月前预订,现要调包实在是讲不过去,况且发电厂买办,来头吓死人,供电局的人就听他的话,他是发电厂董事局的华人代表,发发威,一条街好叫你漆漆黑,饭庄生意全靠晚上,一停电,不叫你翻白眼!周叔急着连打电话,理由寻了一箩筐,总算落定,一看手表,已经六点半了,阿大要来,快点亲自到门口恭迎。
老板在门口一立,大堂经理就屁点屁点地跟出来,晓得有贵客光临。老板一边擦着额头的汗珠,一边忙着与熟人打招呼;远远见那辆黑色的奥斯汀轿车开来,边上站着两个黑衣保镖,知道阿大来了。
阿大穿了一袭上青色的麻衣长衫,早上报纸登了他穿白衣长衫的照片,出门时,海子建议他改服装,所以他换了他钟意的上青色。“周叔,生意兴隆啊!”阿大一脸洒脱。周叔忙答:“全是借你的福,你是请也请不来的贵客啊,蓬荜生辉,今朝是蓬荜生辉!”
周叔在前面引路。有的堂倌认识阿大,悄悄在递话:“宁波帮大阿哥来了!”众人窃窃私语,“这么年轻啊!真是英雄出少年!”“一表人材!相貌堂堂!”厨房帮工的阿姨们更是争先恐后引颈而望。“哪家公子啊,真是好福气!”“肯定上几辈积了德!”“听说一身武功,会飞檐走壁。”一时间,引起一阵骚动。坐在大堂上的那些小姐太太,按捺不住,纷纷投来注视,有的视线被挡住,还站起来左右顾盼,顿时个个脸上春风拂面。有一位有钱富太,长得挺福态的,激动得上前拉起阿大,嘻嘻哈哈,眼珠直射,眨也不眨。她这大胆一动手,于是,哄地一声,帮工阿姨们围上来了,用宁波话直叫:“大阿哥!大阿哥!”
“让开让开!”周叔无奈地喝着。
阿姨们一哄而散,但这个富太还是攥着阿大的手不放,嗲声嗲气地说:“我认得你,大阿哥!哈辰光,让我请你一顿啊?”
阿大微微示歉,笑而不答。
“我来请,我来请,老祖宗!”周叔硬地撕开富太的手。
阿大踏上楼梯后,转身居高临下地向围观的人群拱拱手。
阿大顺势朝门口站着的海子睇了眼。海子满脸发光,兴奋地点头。这一出戏,已经达到阿大的要求了。阿大早上看了各大报纸后,就一直在酝酿如何再利用新闻这一媒体,替自己回归低调。最后他目光落定在《申江日报》。“始终一幅香罗帕,成也萧何败萧何。”他耳边闪过这段唱词,尽管不相配,但也是作俑之人。这个记者程宣友的,一篇新闻把阿大升到“黑帮草头英雄”,所以再请他妙笔生辉一次。
《幽兰阁》的特色是四周放满各种品种的兰花。因兰花碇放的季节不同,为了一年四季有兰花花开的幽香,所以阁内放了春兰,逢二三月份开花;蕙兰逢四五月份开花;寒兰逢六七月份;建兰逢九十月份;墨兰在十一月至二月份开花。喜欢观兰、品兰、闻兰和画兰之人,偏订此阁招待亲朋好友,除了文人骚客,名字上有一个“兰”字的小姐千金富太宽婆,也爱上此阁。当然以媚上献谀之人,也凑此趣。所以状元楼此阁风水最好,天天满订。
阿大落座后,老板周叔就替阿大斟茶。阿大拿起茶杯,鼻前一过,轻轻赞道:“好茶!”周叔忙说:“今年明前的龙井,我小姨家在杭州,每年孝敬我这个姐夫的。”“雨前是上品,明前是珍品。”阿大再轻轻念道。“阿大是文武双全啊!”周叔装出一副由衷的敬佩。“抽烟?”周叔口袋里掏出美国骆驼牌香烟。阿大摆摆手,问:“周叔不抽香烟,口袋里却装着最好的香烟?”周叔再掏出国产重九牌香烟,自我调侃地说:“好的差的都备着,吃阿拉这档子饭的,少不了要有这一套,哈哈,下只角,下只角老板都来这一套。”周叔又问:“阿大今晚请几位?”“一位。”“一位?”“对。”“哦,那我就撤掉其它的?”“撤。”
老板一挥手,大堂经理再一喊,上来几个堂倌一阵忙开。
老板问:“阿大,是否先上冷盘?”阿大咀了一口茶,点点头。老板再问:“先按师爷电话中订的上,如果阿大觉得再要添的话,直接讲,我先下去,我到厨房间去盯盯。”
《幽兰阁》包厢在楼上最里面一间,门口站着一个保镖,楼梯转弯角也站着一个保镖。海子见周叔走进厨房后,便上了楼,与两个保镖吩嘱着什么。
冷盘很快上来了,堂倌照例唱菜:花雕醉鸽配醉鸡、黄泥螺配海蜇头、大烤墨鱼配熏鱼、咸水花生配盐水鸭、椒油素鸡配清水毛豆、糖醋藕片配甜酸白罗卜、宁波咸蟹配绍兴醉虾,最后一道是上海滩最时兴的土豆水果色拉。
满满一桌了,热炒还没有上。阿大思忖,师爷真会点菜,请一个人,四只冷盘也吃不掉。又忖,这个大记者看来又是一个迟到大王。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过道上一阵小跑,闯进一个姑娘,保镖赶紧拦住。姑娘脱口就问:“你就是阿大?”阿大点点头,心想,不会搞错吧?这个男人名字程宣友是女人!
“对呀,我就是程宣友!”程宣友好像读出阿大的心思,哈哈先笑了,找到座位一屁股坐下,也没等主人说一个请字。
阿大心想今晚有好戏唱了,又一想,是否行动太残忍一点?毕竟这个程宣友是一个女人。抬眼瞧对方,齐耳的短发,忽闪忽闪的双眸,小巧玲珑的鼻子,薄薄的红唇,露臂的浅花色旗袍,活脱就是肥皂广告中的美女。
“让你这个大英雄久等了!现在民国时代,提倡男女平等,让你等等,别发大男人脾气哦!”程宣友没等阿大反应,快言快语接着说,“好哇,全是宁波菜吧,我喜欢,我是绍兴人,我阿爷当过太原府的师爷,我喜欢吃宁波菜。这个状元楼早有耳闻,就是没有机会来亲自品尝一下。”堂倌替她倒茶,她拿起就喝,“哎呀,烫死我了!”她提起手掌扇着嘴,又哈哈笑了,“我刚才跑了急了,口渴了,怕你这个大英雄等急了!”
阿大给眼前这个姑娘的率直、开朗、任性及咄咄逼人的语言逼得有点迟钝,不知道如何搭讪?
“昨天我拿的相机是刚买来的,用不大来,我双手拿着,看见你像飞鹰一样掠过去,惊得我哇哇直叫,早忘了手中相机,否则的话,肯定拍得更好更多,真是后悔得要死,真没用!心一急,自己是啥人都不晓得了,摄影记者最失职的就是拿不到最有新闻价值的照片!”
阿大总算可以搭上一句话了,“你不是拍到了?”
“一个背影,一放大,焦距不清楚,糊涂得很,急得差得哭出来!”
“哦,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啊!”阿大想安慰她。
“你说出来的话,这么老气横秋啊!”她哈哈大笑,几乎弯腰。
阿大咀口茶,掩饰内心的尴尬。他从小在宁波人圈子内长大,从没见过这样不受规矩的姑娘。
“不来了,不来了,我是想把你当阿哥,不过我没有阿哥,总是想有一个本事比我大的阿哥,就像你!”她又哈哈大笑。
阿大发现她的笑,原来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口整整齐齐的玉牙。
“今天傍晚阿拉报社老总发了一个红包给我,说今天报纸全部卖光,猜猜看红包多少啊?老总听讲晚上能碰到你,又要我再写一篇跟踪报道,所以啊,我就想好了,你么,今晚也要给我一只红包,反正我晓得你是阿大,宁波话是老大意思,我懂!我也晓得,宁波人一向小器来兮的,假若红包不想给,就多讲一点你的新闻,如为什么要冲株三会社?以前积了什么怨仇?你年纪轻轻为什么能当上宁波帮的老大?你一身武功从哪里学的?你的师傅是啥人?你假若不肯讲也可以,条件交换就是你必须认我做阿妹,不是同姓的阿妹哦。”
“吃菜,先吃菜,”阿大动了筷子,“发一个红包,应该!”
“小器了是吗?讲你呢!我不喜欢模糊词,你讲是你发一个红包应该?”程宣友大口嚼着,吞咽的速度如她的语言速度。
阿大看着她进食,觉得十分过瘾。他见过很多同桌的女性,被宁波人严格的家教压得,只碰眼前几道菜,并规定挟菜进嘴时,要用左手掩在前面,挡住同桌男人的视线,不能让他们看到女人的舌头。嚼菜时,双唇紧闭,不能出声。一家人吃饭时,更是不准讲话,男人先吃,女人等男人吃好了才能上桌。眼前这个程宣友总算让他开了眼,什么叫新时代女性!
“程记者,不知在哪里上的学?”
“在绍兴读的小学,在上海读的中学,去日本东京大学读了新闻系,”程宣友噎了口茶,发觉吃了猛了点,自我嘲笑,“当记者老是忘了吃饭,饿时当饱汉,饱时想饿汉。哈哈,程宣友名言。”
阿大笑了。
“原来你也会笑,蛮好看的么!我拍一张照?”程宣友从包里掏相机。
“别忙,别忙,先吃,照总有你拍的,”阿大伸手做了个止住的手势,“你日文好,与株三会社关系不错?”
“他们是地头蛇,比上海黑帮还要霸道;昆山路上哪家商铺不被收保护费?虽说是上海黑帮来收,但一看,这几个上海人就是小瘪三,没有后台老板撑腰,一脚就把这几个小瘪三踢出去了!后台老板啥人啊!株三会社,日本人!讲一桩事给你听,半年前了吧,云居斋书画店生意一直不好,又被贼骨头(小偷)偷走了二幅名画,老板讲捉到贼骨头才交保护费,否则保护啥啊?讲得也有道理么;找警察,比公共租界的巡捕房还要黑,警察与他们私下有分赃的,小瘪三讲了,先付保护费,这是上头老板定的,贼骨头保证一个礼拜(一星期)捉到,结果一个礼拜过去,贼骨头影子也没找到,云居斋老板是本地崇明人,阿拉叫他老厥头,找几个小瘪三论理讲斤头(讲道理),小瘪三把后台老板寻来,这后台老板就是株三会社的日本人,对老厥头讲,为找贼骨头他们已经花了三十块大洋,贼骨头还会找下去,花费要老厥头以后吐出来;还有一种办法,花费定死,二幅画,捉到贼骨头,一幅还给书画店,一幅当花费,不涨价了。明看是敲竹杠(敲榨),老厥头不肯,后来四周邻居都劝他,就当藏画被老鼠啃了,蛀虫咬了,还算能拣回一幅;以后好东西一定要看看牢,明贼暗偷,都盯上啦!”程宣友一口气说完,不时用手势比画,有声有色。
“后来呢?老厥头认输?”
“如果他认识你这个大侠,就硬气啦!”
“报社也交保护费?”
“敢不交?那些报童,满马路跑,不交行吗?”
阿大不响了,一双三角眼露了出来。
“英雄不配美酒?”程宣友眺了眼阿大,“绍兴花雕?”
“上酒!”阿大一拍桌子,震得碗碟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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