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天回家的路上，总能路过一个旧书摊。摊主姓杨，五十来岁，双鬓斑白，一副老式黑框眼镜耷拉 在鼻梁上，总是一副阅历渊博的样子。
他并不近视，按老杨的话说，就是干一行要像一行，他的逻辑里书籍与文化相关联，文化二字又必然要和眼镜联系在一起。
老杨是地道的陕西人，国企改制风波之后，他买断下了岗。
最初老杨搞过古玩生意，说是生意其实也就是八仙庵或者朱雀门里摆一摊，售卖赝品，连蒙带坑维持生计，按他的话说卖假货是为了曲线救国，让更多的人花很少的钱就能欣赏到稀世珍宝的模样。
赝品卖多了，老杨的摊位上偶有真品，也会无人问津，久而久之，他的古玩生意便做不下去了，为了糊口，只得是和城管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做起了旧书摊的买卖。
他的书摊上各类旧书籍五花八门，上到天文下至地理，官鉴正史，绿林野籍应有尽有。
机智的老杨并没有忘记他的老本行，专门为他以前未售卖出去的那些“古玩”设了一个小的区域：葫芦，砚台，折扇，瓷器玲琅满目。
每每路过书摊，我都会驻足一段时间，和老杨聊聊，有时兴起也会买几件他所谓曲线救国的小玩意。久而久之，我每每路过，老杨都会喊住我，然后故作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从他的箱子里拿出一些物件儿给我看。
大部分时候我明知是赝品，但还是会和老杨探讨一下，时不时夸夸老杨眼光独到，手里有好货。这可能是对于长辈的尊重，也有可能是在老杨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一个汉字还都没学呢，还要买书，胡闹，快走！” 一位年过半百的婆婆对着自己的孙子呵斥道。
书摊前站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脸蛋脏兮兮的小女孩，死死盯着书摊上的书籍，不肯离去。
老杨见状，扶了扶眼镜，微微一笑道：“不识字不打紧，我这里有一本无字天书，给孙女买回去玩儿。”他一边说一边从箱子里抽出一本黄的都有些发黑的草纸古书。
婆婆见老杨一本正经的就要把书往她手里塞，急忙摆了摆手：“不要，不要，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不成？”
婆婆有些愤然，孙女却果断接过那本旧的发霉的草纸书，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
小女孩抬起眼眸，望着老杨结结巴巴的说道：“我三岁，我三岁，我要这个书，我要 。”
老杨愕然，正要说些什么时。婆婆从小女孩手里扯走书籍，扔到了书摊上，而后强行抱起小女孩转身离去了。
老杨哑然，他盯着小女孩被自己的奶奶抱走时那双疑惑的眸子，摇了摇头。
“怎么，无字天书没卖出去，失落了？”我走上前去拍了拍老杨的肩膀说道。
老杨扶了扶眼镜，瞅了瞅我，掏出一根自己卷的香烟，递给我。我摆手示意不吸，他才娴熟的撤回烟，叼在自己嘴上。
他明知我不吸烟，却还要坚持不懈一次又一次的让烟给我，在他的逻辑里不让烟就意味着不礼貌。
叼烟点烟动作一气呵成，一口云雾吐出，老杨吸了一大口气望着刚才小男孩离去的方向说道：“唉，在娃娃的眼里三岁就真的是三岁啊。”
我细思极恐，
就像老杨逻辑里书籍和眼镜的必然联系，也像那位婆婆逻辑里字不识全就不能读书，更像我的逻辑里老杨掏出无字天书就是为了忽悠卖钱一样。
这个社会里，似乎每个成年人都沉沦在自我设限的怪圈里，喜欢定义却人人自危，深爱名利却又人人相轻。
正确的逻辑思维增加了效率，却会让人变得急躁与虚假。
（二）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长安城，而我却从未去过我心里的长安。
冬至落了雪，西安就成了长安。
洋洋洒洒下来的几片雪花，像是从恒古宇宙传送而来的暗语，期期艾艾，无从捉摸。
大雪过后，寒风刺骨，许多人的心里被藏进了一只猛兽，蠢蠢欲动。
老杨也不例外，他趁着大雪城管没有到岗的机会，雪一停就立马在人行道彩板上扫出一片没有积雪的空地，摆出了他的书摊。
“兄弟，兄弟，快过来过来。”我刚走到离书摊不到十米的地方，就被身穿一件黄大厂双手交互插在袖子里的老杨给喊住了。
“今儿又有什么好东西给我看呢？”我微微一笑走上前。
“好东西有，就是这个价格很高啊兄弟。”老杨依旧操着一口古玩行混不吝的套话说道。
然后老杨摆了摆头，示意我看旁边。
我有些讶异，眼光随着老杨示意的地方望去。
一个小女孩脸被冻得通红，呆呆的站在书摊前，瑟瑟发抖。
原来，是她，之前的三岁小孩。
“站多久了?”我走上前轻声问老杨
“快两个小时了，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怎么赶都赶不走，就傻傻的站着不动。这么冷的天，我们这些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都受不了，何况这么一个小孩子。”老杨不解的说道。
我看了看小女孩，而后恍然大悟，告诉老杨：“把上次你说的那本无字天书拿出来吧”
老杨眼睛一亮，急忙开始在箱子里翻找起来。
很快一本布满灰尘的古旧草纸书出现在老杨的手里，自上次他取出这本书已有三月有余了，书上布满了灰尘。
他抖了抖书上的灰尘，小心翼翼的用手掌抚了抚封皮而后转过身。
小女孩看到老杨手上那本所谓的：“无字天书”之后，暗淡的眼眸突然迸发出闪耀的精光，抬起左手朝着老杨手中的书籍伸去。
果然，她呆呆站立在书摊前，为的就是这本古旧草书。
老杨眼含微笑，把书递到小女孩手上。
“书送你了，快回家吧，外面冷。”
要知道在底层社会挣扎了太久的老杨就像是一只愤怒的铁公鸡，不但一毛不拔，而且富有攻击性，而此情此景是我记忆中老杨最慷慨最温柔的一面。
女孩小心翼翼的捧着这本书，内心的喜悦充盈在她红扑扑脏兮兮的脸蛋上，好看极了。
我走上前，俯下身问：“小朋友，为什么这么喜欢这本书呢？”
“妈妈..在..这本书里。”
小女孩留下这句话，抱着书转身离开了。
“老杨，你的这本书到底是什么书？”
“当然是无字天书咯”
我与老杨相视一笑，而后齐齐望向小女孩的背影，似乎在这一瞬间我们两个都年轻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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