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经岁月的河

闷热了许久的天，终于在烧红了的晚霞中凉了下来。凉风吹动着遥远的云，我终于可以坐下来，安静着回忆一些小时候在夕阳下记下来的事情。

南汀河从远方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起源，在故乡的山脚下形成河流。

多年前的许多个傍晚里，我都戴着草帽，站在河中央，看着河的两岸。

河的一岸有一间茅草屋，另一岸是许多高大的不知名的树。

风会从有茅草屋的一岸刮起，从我的头顶吹过去，摇动另一岸的那些高大的树木。

在夕阳快落下去，暑热已退的时候，我会摘下草帽，然后我的头发，就在两岸中央摇摆着，特别是被母亲收拾得参差不齐的那几根，摇晃得特别厉害。

起初我会责怪母亲，把我的头发剪得太难看了，后来知道有这个效果后，又会兴高采烈起来，特别是看着自己在河里的倒影，忍不住会求着母亲往后都剪同样的头发。母亲很无奈，这于她似乎也是件为难的事。

还有余晖的时候，我会抬起头从帽子与头发间看出去。有茅草屋的那一边，茅草屋的一半在夕阳里，一半在暮色中，从河岸往上看，扎在屋檐上的草轻微摇摆着。另一岸向着山，在暮色里。

夕阳快落下去的时候，茅草屋的主人就会归家。我有时会看到他站在屋前向我站的方向看，他会大声说着什么，但记忆里我什么都没听清楚。他的声音被河水淹没，随着河水被冲向了远方。

然后茅草屋里就会飘出炊烟。山里的炊烟和村里的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前几年我再次看到那场景，才明白原因。

茅草屋建在山中，山的周围都是树木或草，炊烟升起的时候，就会显得格外清晰。特别是傍晚山里的炊烟，一半在暮色里，一半在阳光里，一半黛青色，一半黄昏色。有时会有风吹来，炊烟的两半在山与夕阳间袅袅飘升着，或者飘进了不远处的深山里，或者一直向着山顶直入苍穹。

河边有一种不知名的藤子，拉扯着河两岸的山，在各自的山上爬成绿色的网。网的中央挂满绿色的果，似乎永远不会掉落。

有时也能看到开在藤子上的花，暗红色的，像月牙儿，花边有绒毛，成串的坠在藤子上。花朵有时会掉落进河水里，有时会一直挂在藤子上，像是暗红色的月牙儿经久不衰地向四面伸展着。如果掉进河水里的是没有完全盛开的花苞，就会发出很轻的噗通声，如果是完全盛开了的花朵，就没那么大的声音，会在河面上旋转着漂浮很久，再顺着河水往下流，然后在下一个漩涡里旋转着。可能是因为河水一直流淌着，又或者是因为那时候的我还不敢靠近有漩涡的地方，所以一直不记得这种花朵在河水里的倒影。

南汀河边有几亩田每年都会种水稻，站在河边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夕阳的移动。夕阳从有茅草屋的一边照过来，注意到的时候，夕阳还照着茅草屋的一半，等弯个腰捡个石子，暮色就已经完全掩盖了茅草屋，甚至快压到了河边。

但在茅草屋与河面的中间，还有那么一段光，光里也有许多草木，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斜着爬在山坡上。

偶尔会有鸟从远处飞来，落在茅草屋前鸣叫着。我曾努力想看清楚那些鸟儿的样子，却毫无例外都失败了。它们躲在暮色里，像是与暮色溶融为一体。但也有例外，有些鸟鸣叫了许久之后就会从暮色里飞出来，从我头顶飞过。它们长着棕黄色的翅膀，黑色的身子，红色的爪，只是到现在我都没有搞清楚，它们具体叫什么名字。

我仰着头，夕阳的光从鸟的翅膀里筛下来，在河面上移动着，从茅草屋的一边飞进了另一边的树林里。

田边有一种很高的树，会开红色的花朵。因为会耽误稻谷生长的缘故，这些高大的树木很多都被砍伐得只剩下一截不很高的树桩，树桩上会继续生出许多枝丫来，这些枝丫超有生命力，也特别容易开花。我甚至怀疑这种被砍伐过的树，开花的能力已经提升了不止一倍。

在夕阳即将爬到山的另一边的时候，光线刚好会打到这种红色花朵上，再打到河边的稻田里。

我极爱这种花朵，可能是因为它们触摸着冰凉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它们是那时候山里开得最大的花。花朵中央的花蕊会比较长，有几支最中央的长长地伸出来，在最尖处坠着一小撮花粉，会招来蜜蜂蝴蝶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昆虫。

这种花也会结果，很久之后会在烈日下开裂，会在黑夜里炸开。我听说它们炸开的时候会发出声音，但我却从来没有听到过，可能它们炸开的时候都在深夜里，而那时候的我已经进入了梦乡。但这种果仁却是鱼的最爱，树底下有漩涡的地方，会聚集许多鱼儿，都争先恐后地抢夺着落入水里被浸泡过的果仁。

也有那么一刻，夕阳会仅仅照射着河边连成一片的稻田，有芦苇或者是许多其他水草也矗立在河边，紧挨着稻田。

稻田在山与山之间安静着，被夕阳染成了一种丰收的金黄色，有一些气息从稻田里飘出来，浸润着这遥远而孤独的山。

有时稻穗垂着，谷叶间会有飞来飞去的蚂蚱。那是我见过蚂蚱品种最多的时候，土色、绿色、红色、黄色、黄绿相间的……各种各样的蚂蚱，它们跳跃着坠在谷叶尖上，把谷叶压得很低，与稻穗贴在一起。好在这些蚂蚱多半到了稻谷快成熟的时候才多了起来，也不吃稻穗，所以对稻谷的伤害也不算很大。甚至有一部分蚂蚱还特别喜欢吃稻田里的草，我有时会想可能对于稻谷还有一定好处。

只是往往这个时候，稻田里同样会飞来一种成群结队的鸟，它们有弯曲且很尖锐的嘴。我总觉得它们在作践稻谷的同时肯定还残害着稻田里的那些蚂蚱，可惜我没办法同时捉来鸟与蚂蚱来验证这个猜想。

这种鸟来得急去的也急，呼啦一声黑压压地降到稻田里，接着又啾的一声顺着河水飞向了暮色里。

然后，夕阳就会迈过稻田、河面，爬上对面的山，在山间那些高大的树木间短暂停留。继而天地就被暮色淹没，只有我与我的草帽站在河边，会继续捡着石子扔着石子，不知疲倦不知孤独与害怕。

再接着，就会有晚风从河水远去的方向吹来，摇动着河两岸的山岗。那些呼呼声还有河水远去的声音同时淹没了苍茫暮色，只剩下这流经岁月的河，哗啦啦地流淌着。